岑逸飛,香港資深文化工作者,曾於香港理工大學企業規劃學院兼任教授,著有《孫子兵法與人生導航》、《儒家企管學》等書。
從中國功夫看中國文化,什麼是「文化」?國學大師錢穆說:「文化是一個民族的生活所表現出來的學術思想、典章制度、美術工藝、風俗習慣等。中國文化是中華民族持續不斷地在學術思想、典章制度、美術工藝、風俗習慣等方面的表現之總和。」
「文化」一詞在英語是 Culture,此詞源自拉丁語 Colere,有耕耘、培育與居住諸義,同時更可追溯至印歐語的 Kwel 這一字根。Kwel 也有翻動一塊地方、運作與耕作的意義。文化從一開始就是人與自然的對話,是人與自然的互動。中國人講文化,要回到《易經》的賁卦。《賁卦‧彖傳》稱:「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人與人的交往與對話,也成為「文化」的內涵。文化在時間上的流變和空間上的差異,逐漸遮蔽了文化這種活生生的屬性。全球化時代來臨,撩開了文化的面紗,文化互動正在成為全球化語境中的文化發展範式(paradigm)。
談到中國功夫與中國文化的關係,中國功夫有藝、有技、有法。功為其形;兼有德、道為其質。中國功夫的「武魂」,其基本涵義之一,應是「愛」。這是中國古代人文思想具體化的生動例證。功夫的產生即源於「愛」的萌動。人們對於生命的熱愛,對於力量的嚮往,將人體的形、質,與自然之道相融匯和冶煉,昇華出生存的品質與層次。
中國功夫以「武」為本,「武」字是「止戈為武」,這是「武之大者」。正因如此,才使得中國功夫同時具有強身、修身、防身等三大功能,以技擊形式來表現和平及和諧的主體。
「武魂」的基本涵義之二應為「義」,包括「大義」與「俠義」。「大義」即武者的行為準則的基本依託。「俠義」是武術行為在社會規範的自我約定。例如「扶弱抑強」。
「武魂」的基本涵義之三,應為「道」。中國哲學思想講究陰陽、所謂「道法自然」,使中國功夫不僅限於「武」,而且合於「道」。中國功夫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是少林功夫,有所謂「中國功夫驚天下,天下功夫出少林」。少林拳特點是剛健有力,剛中有柔,拳式不強調外形美觀,只求技擊實用,步法靈活,攻防兼備。
少林功夫是中國功夫文化的傑出代表,是中國功夫文化的象徵。中國功夫的思想核心是儒家的中和養氣之說,同時又融合道家的守靜致柔、釋家的禪定參悟。少林功夫講究剛柔並濟,內外兼修,既有剛健雄美的外形,更有典雅深邃的內涵,蘊含對生命和宇宙的參悟。
少林基本功是馬步起式。馬步是練習武術最基本的樁步,因此有「入門先站三年樁」、「要學打先紮馬」的說法。馬步樁雙腳分開略寬於肩,採半蹲姿態,因姿勢有如騎馬一般,而且如樁柱般穩固,因而得名。
中國功夫,有「北宗少林,南崇武當」的說法。少林功夫,來自河南嵩山的少林寺,而武當功夫,來自湖北武當山的道觀。「武當」之名,最早見於《漢書》,言此山「地勢雄偉,非玄武不足以當,因名之曰『武當』。」
所謂「玄武」,是古代北方水神,龜蛇合體。由水神佔據之山,則水之為物,老子說:「天下莫柔弱於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 水性至弱,才能靈活地流通四處,適應各種環境,又因其能流通四處,生機勃勃。
在武當山修練的功夫,也如水一樣,主靜、主柔,以靜制動,以柔克剛,四兩撥千斤。武當功夫出自道家,中華本土色彩濃厚。有老子的以柔制剛,也有莊子的逍遙自在,頗有想象色彩和審美情趣。武當絕技招式,多是很有詩意,不僅形象化,且富有審美魅力,諸如「紅霞貫日」、「烏雲掩月」、「猿猴獻果」、「仙人照掌」,還有「風吹荷花」、「飛雲流水」等。雖說是內功心法,但招式有荷花、清風、流水、飛雲,可令人聯想空明靈秀的仙境,同時招式綿綿不絕,又似是老子說「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的玄機。
將中國功夫的少林與武當,聯繫到中國文化,少林便是釋家的儒家化,而武當則屬道家,其基本功是飲食文化與中醫的食療,包括養生之道。難怪毛澤東曾對身邊的工作人員說:「我看中國有兩樣東西對世界是有貢獻的,一個是中醫中藥,一個是中國飯菜。飲食也是文化。」甚至是孫中山先生,在其《建國方略》一書中也說:「我中國近代文明進化,事事皆落人之後,唯飲食一道之進步,至今尚為各國所不及。」
功夫與飲食
中國功夫和中國文化都離不開飲食。事實上,中國精神文化的許多方面都與飲食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大到治國之道,小到人際往來。中國人善於在極普通的飲食生活咀嚼人生的美好與意義。
古書說「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若以這個標準來論:西方文化可說是男女文化,而中國則是飲食文化。飲食其實是中國人的日常生活內容,在中國文化中地位特殊。 古人云:「國以民為天,民以食為天」。「天」者,至高之尊稱,也就是說「悠悠萬事,唯此為大」。這是傳統政治哲學精粹之所在。儒家更認為民食問題關係着國家的穩定。
一談到中國飲食文化,許多人會對中國食譜以及中國菜的色、香、味、形讚不絕口。但是要談中國飲食文化,就必須涉及到中國文化和藝術,兩者關聯密切。早於商朝的伊尹就已創有「鼎鼐調和」之法,以甜、酸、苦、辣、鹹等五味調製食物,配合人體的心、肝、脾、肺、腎等五臟所需要的營養素,以維護人體的健康。伊尹初見成湯,負鼎抱俎,儼然廚師,成湯笑謂:「請先生來,是為吾治國也。」 伊尹說:「做菜不能太鹹,也不能太淡,只有把佐料放得恰到好處,菜吃起來才有味道。治理國家和做菜一樣,既不能操之過急,也不能鬆弛懈怠,只有恰到好處,才能把事情辦好。」
中國功夫也如治國之道,要點是做到「恰到好處」。中國飲食所用的筷子,在中國功夫也能搖身一變成為武器。筷子的優越和多功能,在於它不僅能夾,還能撥、挑、扒、撮、剝、戮、撕等,令筷子成為餐桌上一統天下的角色。諾貝爾物理學得獎者李政道說:「筷子是如此簡單的兩根木頭,卻精妙絕倫地在物理學上應用了槓桿原理。」現代科學表明,長期使用筷子,可以使手指靈活,頭腦聰明,有益身心健康。
中國功夫恰如筷子,馴化了暴力。筷子象徵着古老而悠久的中華文明,濃縮了中華民族5,000年的歷史。符號學家羅蘭.巴爾特(Roland Barthes,1915-1980)曾寫了一部具有比較文化研究性質的著作《符號禪意東洋風》(L’Empire des Signes,1970),書中談到中國人筷子時認為,筷子不像西方餐具刀、叉那樣用於切、扎、截,因而「食物不再成為人們暴力之下的獵物,而是成為和諧地被傳送的物質」。
從中國功夫看中國的飲食文化,孔子的飲食哲學是「食不厭精,膾不厭細。色惡不食,臭惡不食。失飪不食,不時不食。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醬不食。」孔子強調的「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即在做飯時,要將穀米擇揀得精一些,用牛、羊、魚等腥味重的原料製膾時,要盡量切得薄而細小些。他要求飲食精細和精益求精,不斷提高烹飪技術水平。這與練習中國功夫的要求如出一轍。
武當功夫講求招式美觀,也使人聯想到孟子強調人們對於美味追求的合理性。他說「口之於味,目之於色」的追求,都是人性使然,都是合理的。因此,孟子聲稱「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中國烹飪文化中調味理論很早就建立起來,這是與儒家重味的意識有關。
同時修練少林功夫的寺僧,他們的守戒精神,也可媲美孔子晚年飲食講究的「八不食」習慣。從現在的保健、飲食衛生觀點看,這「八不食」是正確的,可分為三類:一、色味方面:食物變顏色了不吃,變味了不吃。二、食物質量方面:糧食陳舊了不吃,魚和肉不新鮮了不吃,不時新的菜蔬不吃。三、製作方面:烹調不當的食物不吃,佐料放得不妥的飯菜不吃,從市場上買回來的酒和熟肉不吃。 這八不吃,對飲食衛生的要求很全面,對當代人也是一種啟發。
最後,中國功夫與中國文化的養生之道息息相關。例如道家養生,就是要摒絕一切外來因素對生命活動的干擾,求得身心解脫。因此,崇尚自然成了道家養生的基本原則,道家的觀點認為,以自然界的秩序變化為法,摒棄人的理性因素,在養生中採取順乎自然的行動,就能維護健康,延年益壽。道家的食療養生,注意四時調攝養生、環境養生等順應自然之道,認為「食為性命之基」。以飲食先吃暖物,後吃冷物為妙。因為腎臟屬水,水性常冷,故以暖物先暖之。
另外,食不欲苦飽,苦飽即傷心,傷心即氣短。飲食所以助氣,食飽氣不行。食了尤忌仰臥。食不欲粗及速,速即損氣,粗即損脾,脾損即為食勞。食飽不欲速步、走馬、登高、涉險,必傷內室。五味稍薄,令人神爽,鹹多傷筋,甘傷胃,辛傷目,苦傷心。驚傷魂,憂傷神,思傷意,恣傷情,恨傷志。總而言之,練功與養生一致:久視傷明,久聽傷聰,久行傷筋,久臥傷血,久勞傷骨,久立傷肢節,久語傷氣。
(本社獲授權轉自《國學新視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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