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凝式是五代時人。他曾在後漢任太子少師,故後世人也稱他楊少師。他是一位承先啟後的書法家。他先宗歐陽詢和顏真卿,再入王羲之王獻之父子的堂奧,而自成一家,對北宋的書法家如黃庭堅、蘇軾和米芾等都有很大的影響,並促成宋代尚意的書風。
他留傳的書法不多。據說他喜在牆壁上揮毫,黃庭堅到洛陽便飽覽過他在寺廟牆上的題詩,但這些壁上書法不能像紙或絹上的作品那麼容易收藏,現在我們可以見到的只有寥寥幾幀。這裏,我們拿出他的行草作品《新步虛詞》和《神仙起居法》來討論。這兩篇書法都有很多共通的特徵,一起學習可以互相引證。
稀世墨寶 行草兩體兼收
《新步虛詞》是他63歲時寫的,錄了唐代韋渠牟作的步虛詞五律19首。可能因為六朝早有步虛詞,如庾信所作的幾首,楊氏題作《新步虛詞》以作區別。這篇書法的原跡已不知所蹤,幸得戲鴻堂把它刻了帖,得以傳世。刻本中有多處脫佚,其中第10首只有兩句,第11首全佚。所謂行草,是行書和草書夾雜,隨書法家興之所至,兩體兼收,或一字介乎行與草之間。雖是刻本,這篇還是一本非常珍貴的帖子。因為全篇有700字左右,從中我們還可以較具體地看到楊氏巔峰時期的行草風格。
《神仙起居法》是真跡,現藏北京故宮博物館,紙本,縱27厘米,橫21.2厘米,全篇共85字,草書居多。楊氏寫這篇字時76歲,他的書法已到出神入化的境界。這幀墨跡是稀世之寳。
米芾:橫風斜雨 淋漓快目
米芾在他的《海岳書評》裏說,楊氏的字「如橫風斜雨,落紙雲煙,淋漓快目」。在這兩篇字裏我們都可以領略到米芾的點評。《神仙起居法》是狂草帶行,篇中筆畫連綿不絕,來無蹤去無跡,正是落紙雲煙。《新步虛詞》也十分飄逸。它整篇用筆活潑,結體偏倚與端莊並蓄,參差穿插,隨意出之,曲盡其妙。那些斜倚的結構,正是米芾所說的橫風斜雨。兩篇中斜倚的字俯拾皆是,圖一舉出幾個例子,它們像在風雨中翩翩起舞,各展奇姿。
楊氏在這兩篇書法中都喜歡修長的結體,不論整個字或字的一部分,都多取窄長的形狀,圖一中的月、青、前、年,來、背等字和腹字的左右兩部都是例子。前字用古文「止舟」來寫,做成更修長的字形。這樣的結體使空間疏朗靈活,加上斜倚的意態,更散發出飄逸輕快的氣氛。
在青字之中,它的月部寫很特別小。我們可以拿《新步虛詞》的清和有兩個字與懷仁集王羲之聖教序作比較,(聖教序沒有青字),見圖二。聖教序的清字,月部的高度佔整個青部的一半,筆畫之間的空間都很勻稱。楊氏的月部縮小了,如果仍然在其内寫上兩點,空間便非常擠迫。但他將其内的兩點變成一小點,或隨鈎拖過而省去。所以月部雖小,其内的空間仍能和字的其它空間相呼應,做成一個新的勻稱布局。這樣的手法,屢有出現,圖二的有字便是另一個例子。
《神仙起居法》中的殘字值得注意。圖三展示殘字的筆從上面的字牽絲而下,在字的右上角切入寫字右的戔部,這部最後一撇則改變正常往左下出鋒的方向,而朝左上揮去,連到左旁歹部的頂端,繼寫歹部,完成了殘字。草書除簡化筆畫之外,筆順往往和隸書或楷書截然不同,做成草書筆畫纏繞多姿的風采。像殘字這樣將字左右兩部的次序逆轉來寫,是絕無僅有的。楊氏將筆順的變化推到極點。
這兩篇書法中都有一些字寫得特別長,如《新步虛詞》的虎字和《神仙起居法》的摩字。圖四左右分別展示「龍虎」和「手摩」。其中虎字的長度相當於龍字的兩倍。摩字(參考圖右旁說明)的麻部與手部特別拉開,像兩個字,它的手部比上方的手字還要大。虎字和摩字在篇内都重覆過,而且都同樣拉得特別長。這表明楊氏不是無意之間把字拉長了,而是有意識這樣寫的。我們毋須猜測楊氏的動機,但篇中加插了這些特長的字,使整篇增添了不少色彩,令人驚喜。
黃庭堅:下筆便到烏絲欄
黃庭堅有一首詩論楊氏的書法說:「世人盡學蘭亭面,欲換凡骨無金丹。誰知洛陽楊瘋子,下筆便到烏絲欄。」指當時人人都學王羲之的《蘭亭序》,了無新意,只有楊凝式,一下筆便衝到烏絲欄上去了。烏絲欄就是寫字前先用墨線畫上的格子,使落筆時有所依從。這兩篇之中那些誇張變形的字,不能用格子來規範,或許就是黃庭堅所指。但詩句又暗示楊氏能不顧成規,破格而出,寫出新穎突出的書風。比較先賢的名跡,如王羲之的《蘭亭序》、顔真卿的《祭姪文》、張旭和懷素的草書,他這兩篇書法的確揚溢着清逸浪漫的韻致,別樹一幟。
楊氏有詩云:「十年揮素學臨池,始識王公學衛非,草聖未須因酒發,筆端應解化龍飛。」說書法並不是只借助於酒的偶然行為,而是需要書法家具有内在的修養,這樣才能創造出精彩的藝術來。他的話很值得我們深省。
原刊於《明報月刊》,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