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終我們每一個市民都一定會從工作上退下來……」
全民退保無望,周永新雖失望,但仍稱見到曙光。等待下半年的諮詢?老人家由彭定康時期等到現在,還要等幾多年?周教授由青年等到老年,他等到,其他老人家等不等到?社會分歧數十載,有什麼分歧還未解決?
特首梁振英任內第三份《施政報告》剛剛出爐,新一年的安老措施只有短短600字,退休保障則被納入扶貧範疇,政府指周永新教授團隊去年提交的《香港退休保障的未來發展》研究報告公布後「社會意見分歧」,只表示認同應改善「有需要」市民的退休保障,被外界質疑是抹殺周永新的全民老年金建議。周永新直言,不希望退保走政改後路,認為若政府提出實際建議,可以選擇「袋住先」。
香港社福界教父
周永新於2013年退休,是港大社工及社會行政學系榮休教授,有香港「社福界教父」的美譽。七十年代於港大畢業後,周教授一直從事扶貧及安老研究,多年來已被視為社福專家,除了先後任教於中大及港大,更於八十年代起出任多項政府公職,包括強積金計劃諮詢委員會主席、扶貧委員會、平機會成員等。在過去,他多次對政府的社福政策提出質疑,例如七十年代中期在他仍於社署轄下的社工訓練學院任教時,已在《南華早報》發表文章批評香港社福政策,更曾被當時的社署助理署長要求噤聲。前幾年他亦對關愛基金的成立目的及受惠對象未明提出過質疑。縱然他經常與政府「對着幹」,還是贏得社會的尊重,早於1999年獲頒銀紫荊星章。
經過2012年長者生活津貼引起的社會撕裂後,政府深知中策組公信力有限,連忙委託周永新教授用一年時間替扶貧委員會進行退休保障研究。事實上,周教授研究退休保障超過30年,其著作《養老、敬老、愛老——香港安老政策述評》(1986)便是早期的研究。多年研究讓他親身接觸不同的長者,令他明白長者對未來生活毫無把握,以及所感受到的徬徨無助。2013年,政府委託他研究退保,至去年8月發表研究報告。他曾在報告公開前夕向傳媒表示,研究報告有充份的數據分析,應該是最後結論,覺得不需再諮詢,因為退保是一個政治決定,「要麼做,要麼不做」。研究30年,今日的周教授也已成為一個67歲的老人家,如今《施政報告》一錘定音,擱置全民老年金建議,難免令周永新教授感到失望。
20年前的老年金
其實,老年金的概念並不新鮮,早於20年前,時任港督彭定康已經提出過。今日老年金方案的主要提倡者周永新,當時並不支持,認為會將事情政治化。「當年我跟劉千石上去工業總會,跟李鵬飛、張鑑泉,用了10多年時間才得到一個共識,就是中央公積金。在那時,老年金的政治意味很重,因為可行性真的不高。如何去供款已是一個大問題,加上那時要過渡,政治上是否可以接受?大家都心知肚明。那個時候搞老年金會將社會上對中央公積金的共識打散。」周永新認為,中央公積金是當時社會的共識。「若老年金因種種原因做不到,很可能連中央公積金都失去。」不過,中央公積金最後仍因社會分歧過大而被放棄,取而代之的是私營的強制性公積金。
政改年再談老年金
20年後的今日,社會重提老年金,曾經覺得老年金太政治化的周永新認為客觀條件已成熟,政府卻在施政報告「落閘」。周永新雖感失望,但仍覺得有曙光。「全民退保一定沒有了,不需要幻想。」但他認為,政府預留500億,反映退保仍有機會。他預計政府傾向強化現行保障制度,可能與新民黨和民建聯較早前提出的退保方案接近。身處政改年,周永新想起彭定康的一句話:「當年我跟彭定康說不想這件事太政治化,他跟我說,”Nelson, every decision that a government made is a political decision.”(政府每一個決定都是政治決定)。但我作為一個推動退休保障發展的研究者,只能夠盡我所能去提供一個答案。」雖然從今日看來,全民退保可能再沒下文,但既然政府認為社會意見分歧,那我們就有必要分析一下這些分歧。
分歧一:留給有需要的長者更好?
對全民退保抱懷疑態度的理由有很多,其中一說指應將富有長者的老年金轉到貧窮長者身上。「原則上確是這樣,但在現實中,首先我們要釐定,有錢到什麼程度才不給他?現在生果金也沒有審查,生果金由1973年開始到今日,總有約一成的合資格人士是不領取的。」一個福利制度申請若然比較寬鬆,申請人數自然比較多。「沒錯,但如果太緊,差不多就等於綜援,沒有意思。澳洲的情形便類似這樣,他們的老年金需要審查,但限額比較寬鬆,不能太緊。」
周永新認為,由於退休長者通常沒有收入,資產審查最多只能撇除約兩成合資格申請者。「最多少兩成,但生果金有一成人沒有去拿的,等於說資產審查只能撇除最多一成左右的人,但審查要交表格、審核、抽樣,涉及一筆行政費用。那麼複雜,最後查到『有需要』的,可能只能多拿500元。」他強調,3,000元只是很基本的金額。
無庸置疑,審查能撇除一群有穩定退休金的大公司高層和高級公務員。「但需不需要做到這個?還是用一種勸喻的方式?我經常記起司徒華生前提過,他有拿生果金,從第一日開始就寫了將那些錢存到支聯會的戶口。我認識很多有錢人均不太需要生果金的幾千元,他們直接寫了慈善機構,如救世軍、宣明會等,會是這樣的。」教授說來一臉神傷。
分歧二:退保是扶貧嗎?
去年8月,周永新做的《香港退休保障的未來發展》報告書是提交到扶貧委員會處理的,不少人質疑,假設退休保障是扶貧工作為政策上的盲點。周永新不同意退休保障只是為了扶貧,他認為,扶貧只是整個退休保障的其中一個意義。不過他指出,「無論如何,政府都要有一個委員會去負責這件事情。」但他同時強調:「扶貧委員會委託我們做這個研究的時候,並不是以扶貧作為重點。我們看的是整個退休保障,而不只是貧窮的老人。」在周永新的眼中,一個完善的退保制度能夠做到更多,除了扶貧,更有防止老年貧窮的作用。
當年扶貧委員會是由林鄭月娥當主席,周永新憶述:「那時她跟我說,老年貧窮是一個很主要的問題。根據委員會設定的貧窮線,他們發現香港每三個長者之中就有一個是貧窮的。他們看得到這個問題,梁振英競選做特首的時候,在政綱中就提過要研究如何引入短、中、長期措施,改善現在的退休保障制度。」2012年特首選舉時,梁振英的競選政綱有這一樣一句:「長遠而言,研究人口老化對公共財政的影響,及早籌謀和作出財政撥備,成立及累積養老基金,以應付日後人口老化對養老、護老、醫療等服務需求的額外開支。」三年過去,梁振英在2015年的施政報告只寫道:「政府認同應改善有需要的市民在退休後的生活保障。」換言之,周永新的老年金方案未獲政府垂青。
分歧三:如何量度「有需要」?
周永新表示失望,他認為,退保不應只以照顧貧窮和無依無靠的長者為宗旨,所謂「有需要」的市民,應包括有幾十萬積蓄,但不能確保退休後穩定生活的長者。這樣的講法是基於什麼呢?「我記得之前我去電台做節目的時候,一個退休教師打電話來,他是在中學教書的,教了30多年,他們在強積金之前已有公積金。他說10多年前退休的時候,有200多萬,但10幾年後,現在只剩約80萬,部分因為投資失利。他說現在70幾歲,即使有80萬,都不敢花錢,因為今時今日活到80歲、90歲都不出奇。由此可見,如果沒有一個穩定的每月收入,老人家的生活會很徬徨。」
不少香港人習慣以經濟學思考收入與支出的關係,對「徬徨」這個感覺不甚了解。「過往我們做訪問的時候,當時已有40多萬人在拿長者生活津貼,很多訪問的反應是:『今個月有2,200元,下個月有2,200元,那我就肯花錢。』他們很可能自己有筆錢,但俗一點說,這就是棺材本,是在有事的時候,如身體健康出現問題時才用。但這2,200元不同,因為知道下個月又會有,就會用。其中一點很重要,在訪問時他們說會因為這筆錢看多了中醫。要知道老人家很多時候不喜歡看西醫,覺得身體有毛病或者比較虛弱,會比較想看中醫調理一下,令血氣好一點,用他們的字眼:『不似西藥口淡淡』。有些老人家甚至覺得食了西藥會覺得頭暈,因此我們訪問的時候見到整屋都是藥,他們取藥回來都不吃。現在好很多,有2,200元,他們就會去看中醫。」或許這些感受,並非年輕及中年一輩能夠切身感受到的。「他們常常說,有了2,200元,很多時候會安心一點,不會覺得突然什麼都沒有。」周永新一次又一次的重申,他們研究的是整個退休保障制度。「我們發現香港所欠缺的,其實是每個人有一個比較穩定的收入來源。」
分歧四:強積金不正是為退休而設?
如何保障市民於退休後的生活可以有穩定收入?周永新重申,老年金方案參考了世界銀行的五大退休保障支柱,分別為:零、一、二、三、四支柱。所謂零支柱,是指給予貧困長者最低入息的社會保障,在香港的例子就是長者綜援。第一支柱是指公共退休保障金,是次老年金計劃在這個範疇。「這部分指的是用公共資源,可以是政府,也可以是從稅收、僱主或僱員方面的供款來支付,根據人口歲數來給予津貼。」目前香港政府每月向年齡滿70歲的老人家發放1,180元高齡津貼(俗稱生果金),當中不設資產審查,就是一個例子。「可以說是 universal(普及的),每個人都可以得到的,全部市民到一個年齡就能得到這筆錢。」周永新強調。
第二支柱是指強制性職業或個人的退休保障計劃,在香港就是強積金。至於第三支柱則是指自願性的儲蓄制度,一般來說,這等於個人儲蓄。第四支柱是指非正式的支援,例如是家人的財務支持,以及一些公共服務。「例如醫療,現在65歲以上的都可以得到,包括我自己在內,均可享受到2元的車船津貼,這些減免的費用都包在第四支柱。」周永新再三強調:「因此我們整個構思並非幫助窮人,而是一個完整的退休保障制度。」
周永新喝一口茶,緩緩的道:「有時我形容就是,每一個人都有一個所謂打底的固定收入,大約是3,000元。如果你真的是窮的,3,000元一定不夠,一定是要申請綜援的。我認為任何社會,即使最發達、最好的國家都有一批人需要政府給他們一個社會安全網,維持他們的生活。」
他認為,只有強積金是無法保障退休生活的。「強積金其實對中下階層的員工來說,幫助不大。因為他們每個月即使賺1萬多元,再計上僱主的部分,強積金也就是1,000多元。儲30年,假設沒有虧蝕,也只得60至70萬元,現在供14至15年的,平均只有20萬元左右。而這只是平均數,若數目少過20萬元,你可能要申請綜援度日。但老人家未必太想申請綜援,因為綜援要計算整個家庭入息。」
分歧五:港人會放棄自己濫用福利?
綜援申請手續繁複,周永新相信,很多人會盡量避免申領。「我們要明白老人家一般是不想申請綜援的,綜援雖然錢比較多,但因為綜援需要整個家庭的審查,尤其是跟子女住的那些,他們不想子女簽被人叫作『衰仔紙』的證明書。要子女承認自己沒有能力供養父母,很多父母都不想。」他形容社會上有很多難聽的聲音:「我聽過很侮辱的是說,不應養懶人,不要老了就靠老年金,年輕時就申請公屋。我研究福利這麼久,知道若香港市民有能力的時候,他們不會這麼做的。」
他以年輕人申請公屋為類比:「你以為年輕人真的很想去申請公屋嗎?以前我研究這個問題的時候發現,入息1萬元到2萬元的打工仔佔超過四成,當中約七成在35歲以下,對這些人來說,他們真的無希望買到私樓。不要以為那些人是放棄自己、不想努力,他們確實對前景毫無把握。」對未來無把握、無安全感,對任何人來說都是恐怖的事情。「難道老人家很想靠政府?他們一樣看不到自己的前景,看不到如何可以維持生活。即使有100多萬積蓄又如何?買雷曼債券那些不也都虧蝕光?很多人根本不懂投資。」
訪問下篇:專訪周永新:當下是推動全民退保最佳時機
周永新教授簡介
周永新,著名香港福利政策學者。1970年獲香港大學文學士學位及社會工作文憑,1973年獲英國曼徹斯特大學碩士學位,1978年獲香港大學博士學位。1977年至1983年間於中大社會工作學系任教,曾受社會福利署委託研究檢討當時的公共援助(即今綜援)制度,協助制定貧窮線。自1991年開始,出任港大社會工作及社會行政學系講座教授,至2013年中退休。研究範圍包括貧窮、社會保障、老人照顧、家庭政策。在過去30年著作超過10部,主要討論香港的福利政策,亦經常在報刊發表文章評論時事。最近出版了《社會政策的觀念和制度》及《香港真實的貧窮面貌》。八十年代起參與多項公職,涉及福利、青年、人口、醫療和房屋等措施的規劃,包括強積金計劃諮詢委員會主席、扶貧委員會成員、平機會成員、社會福利諮詢委員會成員及關愛基金督導委員會成員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