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史上沒有大唐,中國將會怎樣?
漫長的中國,苦難無邊,十幾個朝代下來,我真還沒挑中哪個朝代值得活。少數有趣的人物,掩覆不住大多數市井細民的苦痛,所以我還是寄望於將來吧。如果不得不選,那麼唐朝還是個不壞的選擇。… Continue reading
編按:本文選自學者、作家冉雲飛講唐詩著作《像唐詩一樣生活》。
唐朝是有點意思的朝代
生活在一個什麼樣的朝代,好比你作誰家的子女,由不得自己。等你知道是誰家的子女時,已經無法選擇。因此選擇你願意生活的朝代,只是臆想的遊戲。把戲虛妄,但也不乏臆想者。
英國史學家湯因比喜歡生活在九世紀唐代的新疆北部,而寫了《蒙元入侵前夜中國日常生活》的法國漢學家謝和耐則願投生在900多年前的南宋臨安城。湯因比的理由不明,不好妄揣;而謝和耐說他喜歡南宋臨安日常生活的細節,看來他是把學問做到了熱愛的程度,這也是西人,尤其是法國人不少史學著作有趣好看的原因吧。
美國漢學家謝弗《撒馬爾罕的金桃》是部專寫唐代外來文明的書,指涉到不少稀奇古怪的動物、器皿、香料、藥物、寶石、食物,包括各色外國人等,應有盡有。
唐代的有容乃大,開放雜蕪,各路人馬殺向中土,紛集長安,或嘯聚酩酊,或賞月細品,詩人當然不會閒着。從李白的胡姬勸酒,到李賀想像奇特的琥珀,天下物事、山川河流、秦樓楚館、怨婦征夫、宮禁重幃、迎來送往、春花秋月、家國之痛等,沒有不可以拿來當作唐詩的材料。唐詩多采妙曼的基礎由此而來。
漫長的中國,苦難無邊,十幾個朝代下來,我真還沒挑中哪個朝代值得活。少數有趣的人物,掩覆不住大多數市井細民的苦痛,所以我還是寄望於將來吧!
如果不得不選,那麼唐朝還是個不壞的選擇。因為在我看來,與其說唐朝是個好的朝代,還不如說它是個有點意思的朝代。我們生活在一個多災多難的不幸國度,人民幾千來的鐵幕生活,於精神之猛銳,生活之精緻,固有絕大之傷。幸好上天不棄吾土吾民,在瓦礫石縫中,不獨在心靈上有宋詞的入心、元曲的安身,更有唐詩的長久慰藉,來幫我們尋得生趣,真算老天有眼。
唐朝是詩人留下的雅座
誦《詩經》,願替膽小者猛翻女牆;看《莊子》,樂觀莊惠濠梁之辯;讀《史記》,獨恨未能去漢武大勢;習《古詩十九首》,始知無名者亦能創造不朽;能與陶潛賞菊小飲,有否猛志,無甚要緊;能踵武步隨,聽蘇東坡一肚皮不合時宜,真是福氣;與金聖歎同點《水滸》,不亦快哉;和張岱湖心亭看雪,就是駸駸然披髮如山,亦是幸福;給顧炎武當背包客,何憚於與賣主老僕一鬥;向錢大昕請益,大樂事不過看與妻兄王鳴盛補罅。
凡此種種,經典舊籍,先輩風流,良師益友,如沐春風,似聆謦欬。精髓得其一,若有神助,豈能得十數朝人物典籍齊聚一時,非幻化不能成此佳事。
明眼人一看便知,我明目張膽地省卻了唐朝的人物,這是專為詩人留下的雅座。諸多雅間裏坐着的人物,是一份大家熟知的,近乎累贅的漫長名單。
大多數人將唐代詩歌分為初、盛、中、晚唐四個雅間,法學家吳經熊先生在《唐詩四季》一書裏將其分為春、夏、秋、冬四章,給各位安排了包間,並沒硬性規定坐在哪個位置。設若搞一個排名版,恐怕詩人要在陰間扭打起來。生時「旗亭壁畫」之雅鬥,到死後如板橋般厲鬼以擊,次第上演,怎一個亂字了得?
王無功之著唐詩先鞭,陳子昂的揭朽啟新,杜甫的憂國憂民,李太白的鬥酒瘋玩,王摩詰的淡遠無礙,孟浩然的仕進不遂,高、岑的豪壯超邁,王龍標之獨發清幽,韋蘇州之力宗王、孟,劉禹錫之吊古傷懷,韓愈以文拗詩,白居易為老嫗能解,元稹千古悼妻,李賀錦囊「捉鬼」,小杜之搞活揚州,李義山之窈渺深謎,等等。一路下來,如行山陰道,目不暇接,真是卓絕風發。 默想一下,能與這些人物打堆同座,不管在哪個包間,都是榮幸。
前述這些人的地位久已得到了確認。另外一幫人要麼是大流派的小余緒,成為大流派的送葬者,要麼是被「數位化」套在一起的──如「初唐四傑」、「文章四友」、「吳中四士」、「大曆十才子」等──二流詩人,要麼是單打獨鬥的獨行俠,要麼是消息於天壤間,被後人發掘的追認者。總之,這些人能夠入坐雅間,是別有趣味的事,大大豐富了唐詩的路數。《像唐詩一樣生活》給了一些不幸遭遺忘者,以恰當的注意。
解讀唐詩的思路
正看,是我們常常採取的方式。這方式正確到無以復加,無可挑剔,但往往容易墮入別人走過的老路,不能自拔。我是個愛唱「反經」的人,喜看別人翻案,逆潮流而動,想從中看出各如其面的人,之所以相通的暗道。誠然,你可說我是陰暗心理作祟,或許是獵豔尚奇的習性使然,我都欣然領受。但如此一來,中學語文課本,包括常規文學史裏描繪的詩人,都得重新仔細思量一番。
熟讀太白飄逸豪壯的詩句,再讀「王公大人借顏色,金章紫綬來相趨」、「當時笑我微賤者,卻來請謁為交歡」,一個可愛世俗的李白向人民群眾撲來。進而吟味「騎虎不敢下,攀龍忽墮天」,和我隔壁遭上等親戚白眼冷看的下崗老大爺,何其相似乃爾!我是個重常識的人,喜看人的立體,樂觀人的豐富。看到了立體的太白,依舊熱愛他的詩歌,更加深摯地體味他為何如此狂放不羈,悲憤行世。雖然他免不了把自己應對社會、治理國家的才能看得太高。但當社會太注重這種評價標準,而且往往只有這種評價標準時,你忍心只怨他們嗎?
其實,早在李白之前幾百年,《鹽鐵論》裏有一段話,就已經告誡過做官的文人,足以成為後世文人之箴,可惜大家都裝作看沒見。「文學裒衣博帶,竊周公之服;鞠躬踧踖,竊仲尼之容;議論傳誦,竊商賜之辭;刺譏言治,過管晏之才;心卑卿相,志小萬乘。及授之政,昏亂不治。」其實在我看來,國家乃一家之私產,在糟糕的制度下治得好才是怪事。像陶淵明、鄭板橋一樣掛冠而去,並非全是意氣用事。
《像唐詩一樣生活》便充滿着觀察李白一樣的解讀思路。
「初唐四傑」、「文章四友」均是些道德上有瑕疵的人,這可讓讀者體味他們詩歌中不少欲言又止的微妙之處。
大家都知道杜甫「窮年憂黎元」,我反而最愛看他的「應須美酒送生涯」;不少人知曉他的「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但家長里短、兒女情長等日常生活的詩章,解讀起來真是別有風致,貧窮多難而愛心不泯的父親,更讓我們喜愛到無以復加。
孟浩然寫田園詩,偏偏我們可以看到他求官之心的猛烈。王維的淡遠,有大官的生活背景作襯裏,否則詩風難免不變。
元稹、白居易以反應現實生活著稱,我們偏偏注意到元稹千古悼妻之作,儘管頻傳他風流成性,看來風流成性和對妻子的摯愛在元稹身上並沒有導致二元對立。白居易和元稹一樣,官當得不小,風流遍地,卻喜歡寫反應下層人民生活的詩。令人意思想不到的是,另外一些倒楣的詩人則喜寫上層人士錦繡奢華的生活,這樣的錯位在唐代詩人中並不少見。
強者的博弈 弱者的遵守
寫詩作文,並不只是沒有代價的風雅好玩之事,把腦袋寫掉了的並非絕無僅有。而腦袋絕非南瓜,更非韭菜,愈割長得愈快。中國歷來放膽作文寫詩的極少,不計後果的寫作成為心追慕影的假設目標。稍有反骨的人如李贄,便死得難看。打破了表面溫情、骨子裏殘酷的秩序,對強權者是不能容忍的挑釁,秩序的制訂者和擁有者豈肯善罷甘休?秩序是強者的博弈,弱者的遵守。詩歌的秩序,也不例外。
唐朝奪得天下,但天下並非刀劈斧削般與隋朝了斷了關係。因為不少事可謂藕斷絲連,譬如文脈就有不可避免的承襲,詩歌自是未能例外。不過,一旦新朝百事穩定,武功削平了天下異已,文治自要使海內晏然,顯示一股別樣的朝氣。稍作比附,王績、初唐四傑、陳子昂便可被認作是唐詩江山的勳臣。
詩歌的內容,誰都知道很重要,但累百上千的歷代詩話之評騭,多是從文章學乃至八股時文的起承轉合上着眼。從常規上看,內容或沒有討論之必要,要麼狀寫七情六欲、感時傷世,所有習文作詩者都心知肚明;要麼是不可討論,社會之不公,統治者之黑心,閉嘴是唯一的選擇。探討詩歌形式便成為探討詩歌包括內容的替代品。韻律、平仄等形式於唐代發端,詩人玩得風車鬥轉,英氣勃鬱。而後世的詩人卻把形式拿來自鑄牢籠,搞成一個逼仄湫隘的詩歌監獄。
律詩、絕句都是唐代於中國文學的卓越貢獻,前者如杜甫、後者如王昌齡,都可謂秀絕峰端。樂府在唐代有了不起的翻新如李太白,他的傑出用空前絕後來形容也不為過。而樂府了不起的發展如白居易、元稹的「新樂府」,素為史家吟者所重。這些人在內容的抒發上未必能率性而為,一吐為快,大抵身上的緊箍咒太多之故。
不過,他們在形式上卻有相當大的靈活性和自主性,不像後世那些苦吟者樂於自騸。李大白的「此地一為別,孤蓬萬里征」,因為「一為」與「萬里」詞性之不工對,而被宋人視為犯了「偏枯」之病;白居易的「遠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王維的「楚塞三湘接,荊門九派通」,都被認作是上下句意思重疊,而得有「合掌」之疵。這些都是把技巧當作寫詩之牢房的典型例子。難怪宋人及後代寫詩者,愈來愈做不來好詩,根由在於戴起腳鐐跳舞都不過癮,還得枷上手銬,才全身通泰舒服。對技巧崇奉到嗜痂成癖的程度,或許是古詩愈來愈不濟的原由之一吧。
沒有鮮活的個性,不羈的創造,要想有卓越之文藝,好比找生來就自宮的太監談床笫之歡,這樣拿人取樂,也忒損了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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