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人看廖智，離不開汶川大地震。
2008年她24歲，教舞為生，相夫教子，故事平淡，歲月靜好。直到那一刻，倏地足盪目眩，她親眼看着半座房子塌下，棟毀樑摧，傢俬亂墮。瓦礫層層疊疊，身軀壓在層板之中，女兒悄無聲息，明知卻不願意承認，她已呼出最後一口氣。度日如年的26小時，她還聽着婆婆在瓦礫下咳得厲害，聽着她氣息漸微，聽着她終於經不住折磨，撒手塵寰。
受訪者簡介
廖智，四川省綿竹市漢旺鎮人，任當地舞蹈老師。2008年汶川大地震，她被活埋26個小時，雙腿需要截肢。手術後兩個月，她強忍疼痛，學習跪立，為家鄉災民籌款義演《鼓舞》。2013年雅安地震，她奔赴一線當志願者，餘震中堅持救援。中央電視台舞蹈綜藝節目《舞出我人生》亞軍。
父親在倒塌的樓房外不住呼喚，總算喚回廖智的意志，救了她的性命。送抵醫院立即截肢，手術沒有全身麻醉。她失去了半個身體，一個人生，連靠麻醉藥喘息逃避的機會都沒有。本來還指望丈夫與她甘苦與共，然而每日與她淚眼相對，他撐不起半邊碎了的天，出走了。
他走了，兩人再沒相見，就如死別一般。家消逝了，一度是她人生中最溫暖的情節，就此落幕。沒有雙腿的人生，誰又能代替她面對？許許多多日子，世上懂得安慰她的人，一個也沒有。
目光轉向 方能堅強
直至幾位內地基督徒與她萍水相逢，願意走進她的死蔭幽谷。因為他們感同身受的同情，她選擇將目光轉向上主的愛，憑藉信仰，收拾心底廢墟。當日的崎嶇有如利刃，鐫刻她對人間苦難的同情理解。如今問她如何安慰失意的朋友，她說，傾聽、陪伴，照顧朋友的生活細節，能夠溫暖他們，然而，「他們自己的選擇，也非常重要。我身為旁觀者，很多時只能為他禱告。有些人明明得到許多關懷，卻一直好不起來。有些人只得到些許關懷，反而愈來愈強壯。」「能否跨過難關，在於自己選擇看什麼。」
廖智給傷心人說：
沒有什麼比活着更加重要。沒有明天的今天，才最可悲。只要你有明天，就有無限可能，不用一直注視過去。
不做弱者 仍會脆弱
信仰令她相信生命應該充滿美好的期待。受過傷，卻不願飾演時刻等待保護照顧的弱者，而期望與伴侶平等共處。在禱告中等待了兩年，認識了同為內地教友的丈夫。「先生很照顧我，但我最欣賞他同時很尊重我，很相信我。我懷疑自己時，是他信任我能夠發光。」旁人都看到廖智樂觀堅強，現任丈夫卻陪她面對自己的脆弱與平凡。她感激丈夫完全接納，始終相信娶對了這個女人。「我們多少都會期待一個完美伴侶，其實世上沒有人可以滿足這種期待。我與先生一直都在磨合，一同學習不要把自己看得太大，也不要把對方看得太大。」
容我安靜
迷惘脆弱時，既多得丈夫、長輩開解，也讓自己安靜下來。「一直忙亂，情緒只會更壞。我會問上主旨意如何，我有什麼未能看清楚。我覺得自己一定是眼光不夠，才會把事情看得那麼糟。」「當然我也會難過，但從不允許自己太過難過。我覺得生活一定還有很多有趣的事情。」不久前開始演出舞台劇，她笑說最期待周星馳一樣的喜劇角色。因為她開朗樂天，喜歡人們待在自己身邊歡笑。
然而她也曾深受人群困擾。成名以後，忙於表演、演講、受訪，旁觀者紛紛來消費她這齣悲喜劇，求得深刻激勵，或者一時感性。樹大招風，許多人自以為有本事對她的前路置喙。她最在乎人際關係，遂迷失在眾說紛紜中。「情緒也受到影響。為此我安靜了兩個星期，關上電話，停了微訊。」獨自走到門外看風景，感受造物主的偉大。「然後就發現自己的事情、別人的建議，其實都很渺小。」世界愈是繽紛多彩，愈要懂得自處，安頓自己的心。她已經懂得拿捏距離，有時候與旁人見面，有時候就讓彼此安靜。
大家覺得她的經歷驚天動地，其實如今她許多日子，都平凡簡單。「做做家務、寫第二本書，也會健身，參加教會小組，會回家吃飯……」閑話家常，問她做飯嗎？「會啊，都在家裏做飯。」最大的興趣，是游泳、寫作，還有跳舞。
舞者依舊跳舞
翻飛騰躍的雙腿，是義肢。
自小聽從老師安排，學習各式舞步，習慣在耀眼燈光下矜誇美麗與才華，從未仔細思量，跳舞於舞者有何意義。直到地震後首次登台，「我懷疑觀眾會否接受這樣的舞蹈。」患得患失，前所未有。堅持到曲終舞歇，聽見掌聲一刻，感動莫名。「以前我得過許多掌聲，都沒有這樣感動。我知道觀眾在接納我、鼓勵我。」從此跳舞更在乎觀眾感受，要去感覺自身作為舞者，如何與觀眾聯繫。「以前我不會特意去想自己跳舞，到底想要表達什麼。」
探知她經歷的人們，不免注目她的雙腿，或亦暗自料想她的舞步，會表達掙扎、糾結、頑抗。舞者期望表達的，卻是平和與美好，是歷經浩劫的人生，仍然可以細水長流走下去。她說以前不懂得感謝生命。「其實每天都像禮物一樣，值得珍惜。」
擁抱更多孩子
生命比以前深刻，也能夠涵載其他生命。以往教孩子跳舞，她最在意舞步準確與否。一個名字，一宗任務，想盡辦法，要他們按自己的期許跳出水準。關係，凝固在工作崗位的方框裏。
「現在我在意他們的生命，他們的生活，他們的神情，還有他們講過的話，他們與我的互動，他們與周圍的人的互動。」學生，只是一個身分，孩子是獨立的存在。當她尊重他們，生命的連結，就超越施教者與受教者。
提起孩子，笑得溫柔。她失去過孩子，痛徹心扉。有一段日子，以為永再無法與任何孩子共處。當時曾應朋友要求，勉為其難，為孩子義演魔術，卻無法自抑，在台上掩面而泣。此刻，一個陌生孩子走到她身邊；純真擁抱，解開她的心結。
如今，她擁抱了許多孩子。「也希望跟先生有自己的孩子。很盼望做一個母親，用神的教導去養育他。」
懷抱光明的期盼，她事業的中心，卻是走近絕望的人，因為曾經絕望過。「我想寫一些短劇，走進學校、醫院、監獄演出。」問短劇是否寫她的經歷，她說，寫的都是生活故事。藝術接近生活，旁人才有共鳴；如她希冀旁人接納她的素淡，讓交流真實，而完整。
因為地震於她，已成過去。她一磚一瓦再起新門牆，慘劇和慘劇的轉折，都已消化，都已放下，明白命中一切，只有無常如水，沒有理所當然。舞者不扮演偶像與圖騰，歷盡起伏，依舊跳舞，如今想你看到的，更是生命的美意：平凡，但美好。
相關舞台劇
以廖智經歷為藍本的舞台劇《折翼天使》，將於2015年12月17至20日假葵青劇院公演。李偉祥導演，廖啟智、陳秀雯、譚芷翎、應昌佑、鄭子誠等主演。預告片：https://youtu.be/Hqi0LHAW9jk
文：何敏盈
專欄：人物志
（圖片：灼見名家傳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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