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傳世的40餘首詞,有濃艷歡樂的,有超脫遁世的,有怨慕愁惋的,有哀淒沉痛的,各有風格品貌。一般都以南唐亡國為分水嶺而將李煜詞分前期和後期:前期包括即位前和即位後,後期包括初亡國和困於汴京時。由於李煜寫作時沒有繫年,很多首實在無法判定屬前期抑或後期作品。
王國維:眼界大,感慨深
葉嘉瑩(1924- )在《靈溪詞說》指出:「李煜之所以為李煜與李煜詞之所以為李煜詞,在基本上卻原有一點不變之特色,此即為其敢於以全心傾注的一份純真深摯之感情。」因此,讀者閱讀李煜的詞,若從作品的分期歸類,固然可以有助理解和賞析,但最關鍵的,還在於體會詞人那種「純真深摯之感情」的赤子之心。王國維(1877-1927)《人間詞話》說李煜詞,眼界大,感慨深,有篇有句,神秀也。從這個角度切入,最能體悟李煜詞的神髓。
試看李煜寫的以下詞句:
「繡床斜憑嬌無那,爛嚼紅茸,笑向檀郎唾。」 (《一斛珠》)
「笙簫吹斷水雲間,重按霓裳歌徧徹……歸時休放燭光紅,待踏馬蹄清夜月。」 (《玉樓春》)
「花明月黯籠輕露,今宵好向郎邊去!」 (《菩薩蠻》)
「銅簧韻脆鏘寒竹,新聲慢奏移織玉。」 (《菩薩蠻》)
「啼鶯散,餘花亂,寂寞畫堂深院。」(《喜遷鶯》)
「綠窗冷靜芳音斷,香印成灰。」(《採桑子》)
「雲一緺,玉一梭,澹澹衫兒薄薄羅,輕顰雙黛螺。」 (《長相思》)
「茱萸香墜,紫菊氣,飄庭戶,晚煙籠細雨。」 (《謝新恩》)
「落花狼藉酒闌珊,笙歌醉夢間。」(《阮郎歸》)
「離恨恰如青草,更行更遠還生。」(《清平樂》)
「燭明香暗畫樓深,滿鬢清霜殘雪思難任。」 (《虞美人》)
「醉鄉路穩宜頻到,此外不堪行。」(《烏夜啼》)
「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揮淚對宮娥!」 (《破陣子》)
「千里江山寒色遠,蘆花深處泊孤舟。笛在月明樓。」 (《望江梅》)
「胭脂淚,留人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烏夜啼》)
「往事只堪哀,對景難排……想得玉樓瑤殿影,空照秦淮」 (《浪淘沙》)
「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浪淘沙》)
「轉燭飄蓮一夢歸,欲尋陳跡悵人非,天教心願與身違。」 (《浣溪沙》)
「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虞美人》)
須讀數遍 自能心領神會
以上千秋傳誦的名句,多以不尚雕飾,明麗如畫的白描手法寫成,不論是敘述事實、描寫景物、刻畫情態,都能曲盡其妙;特別在抒情方面,或事中有情,或景中有情,當情到深處,情景融合而升華入於理境,由個人的感慨,而表出人世的相同感慨,於是其情其理,已非李煜個人自己,而由他個人自己,擔荷着千秋萬世人類之苦。這正是王國維所指的「儼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讀者多加體會,當自己偶有失意而生出愁、怨不快的情緒時,吟詠一下李煜的詞,相對他的愁怨,自然獲得稍寬稍解的療效。
總而言之,讀李煜詞,宜細酌,宜體味。先從高聲朗讀,或低聲吟詠開始,整體感受作品的神理氣味,再逐步求其格律聲色。每讀一遍,當集中一意求之;數遍以後,自能心領神會,有所受益。
原刊於《大公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