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疑心寶姐姐的屋子為什麼「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無」?雖然從薛姨媽口中表白,「寶丫頭古怪着呢,她從來不愛這些花兒粉兒的」,可見是天性樸素,但寶姐姐何以見了「前面一雙玉色蝴蝶,大如團扇,一上一下迎風翩躚」,便愛得什麼似的,取出扇子來撲,一直跟到池中滴翠亭上?
又何以見了寶玉「白綾紅裏的兜肚,上面扎着鴛鴦戲蓮的花樣,紅蓮綠葉,五色鴛鴦」,如此艷麗,反而「見那活計實在可愛,不由得拿起針來,替他代刺」?
況且寶姐姐向來是不顯山不露水地掐尖要強的,別的固不必論,就是妹妹寶琴的美貌和乖巧動了眾人引了老太太偏心,寶姐姐都不免有些酸溜溜的醋意:「妳也不知是那裏來的福氣!妳倒去罷,仔細我們委曲着妳。我就不信我那些兒不如妳。」
因此,或者是寶姐姐想來怎樣收拾屋子,總不能樣樣蓋過所有姊妹去,倒不如留白,反給人無盡之想,取得「大象無形」的效果。雖自云守拙,又安知不是藏愚?再者,寶姐姐的取捨標準是實用主義。那花兒朵兒是不實用的,戴它作甚?反是那沉甸甸的金瑣,與那元妃賜的紅麝串,最不樸素的,但這樣「有用」,自然要隨身佩戴的。那屋子像「雪洞」也可從這個角度去推究一二。
一個令人捨不得離開的家
這些裝點雖是末事,卻也正是見出人的性情的。豈不聽知堂老人說過:「我們看夕陽,看秋河,看花,聽雨,聞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飽的點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雖然是無用的裝點,而且是愈精煉愈好。」故而,寶姐姐的屋子就是再高雅再無瑕可摘,叫我去,我也不敢去的。很簡單呀,「人無癖不可交,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疵不可交,以其無真氣也。」
所以我這麼個俗人,見了師母巧手佈置過的家,一眼便喜歡上了。滿屋裏的東西都只好看,愈看愈捨不得離了這裏。你說那窗台上擺了那一溜可不下十盆植物,要讓別人這樣堆垛去,可不是疊床架屋、逼仄憋氣?師母也不知怎麼擺的,也不見如何高低錯落,偏讓人覺得合適、舒服,賞心悅目。再說那些工藝品,沙發邊、桌子上、架子裏、牆上、地上,俯仰皆是,不但沒有絲毫的堆砌、生硬,反而給人移步換景、嘆為觀止之感。
走到客廳盡頭,外面竟然連着一個獨立的小花園。雖然是冬天,花木都謝了盛妝,那清奇的骨幹、斜欹的媚態可都還留着呢。邊上好像還有一株大梅樹,哎呀,下了雪我可一定要再來一次,雖然做不來那掃雪烹茶、踏雪尋梅的雅事,好歹也聞聞梅花的香氣。
但這個家變成這樣一個安樂溫柔鄉,我可不把它歸功於鼎鈞先生,而是師母王棣華女士。而且,把家弄得這樣富有藝術氣息倒也罷了,師母又偏偏還做得一手好菜。小碗雞湯、火雞與烤鴨拼盤、白煮西蘭花、大餡餃子,金黃、碧綠、雪白,尤其那西蘭花只不過白水煮過,不知怎地卻偏有美在酸鹹之外的「味外味」。真恨不得便住在左近,天天變個法地來遊歷遊歷、叨擾叨擾。
但要是和鼎鈞先生談起話來,你又豁然覺得,即便沒有這美景、佳餚,一天來十二遭,你也是願意的。
赤腳行走 記下荊棘與甘泉
王鼎鈞先生是山東蘭陵人,1925年生,抗戰末期,慕宗愨之長風,投筆從戎。 1949年到台灣,曾在報社任副刊主編,也當過教師。51歲時應美國西東大學的邀請,負責編寫華文教材的工作,從此定居美國紐約。他的創作生涯長達大半個世紀,長期出入於散文、小說和戲劇之間,著作近40種,以散文產量最豐,成就最大。
鼎鈞先生是台灣散文八大家之一,在國內外享有盛名,被譽為「一代中國人的眼睛」,「文壇的常青樹」,是台灣散文「崛起的山樑」。20世紀70年代他的「人生三書」(《開放的人生》、《人生試金石》和《我們現代人》三本勵志小品文),在台灣總發行量逾60萬冊。
鼎鈞先生的散文浸潤着儒家的入世、基督的悲憫以及佛教的圓覺。鼎鈞先生父母的言傳身教,對他的為人、為文有着不可估量的影響。
他的父親王毓瑤先生清廉耿介,平日領兒子到鄉賢漢代的三公故居瞻仰,講述他們辭官散金的事蹟;還請了一位本家的「瘋爺」,教育鼎鈞先生讀《四書》、《五經》和《唐詩》;即便在逃難的日子,王毓瑤先生還用鄧攸拋棄自己的兒子而保全哥哥的兒子這樣的故事,教育鼎鈞先生把討得的一張餅先讓弟弟妹妹吃。
鼎鈞先生母親的慧心和早年的苦痛,使她「我不要來生」,而信奉基督教並躬身踐履,這成為鼎鈞先生散文的西方文化背景的一個源頭。晚年,鼎鈞先生又達於佛教,反躬自省並觀照眾生,因此,願窮畢生之力「寫出全人類的問題」。
且從鼎鈞先生的散文中隨意摘出支言片語,「千金難買回頭看。回首是因,回首是緣,回首是曾,回首是未,回首是來處,回首是白雲深處。17歲的時候能睜着眼睛做夢,到70歲又恢復了這門神功。夢裏的獅子溫馴如貓,夢裏的城牆用蛋糕砌成。夢裏的流彈是斜風細雨打梨花花近高樓傷客心心隨流水先還家。」
嚴羽《滄浪詩話》說:「詩有別才,非關學也;詩有別趣,非關理也。然非多讀書,多窮理,則不能窮其至。」試看這話評鼎鈞先生的散文確也不確?那意象和神趣分明非「學」「理」所能覆載籠絡,但若非學力與天資水乳交融融會貫通,也斷無這天機雲錦樣的玲瓏文字。
我還記得鼎鈞先生散文中有一個比喻──「每一位老人都是一個撲滿」。而且,鼎鈞先生又最是一個古道熱腸的人,「我是赤着腳走路的那種人,路上沒有紅毯,只有荊棘。中年以後整理自己的生活經驗,發生了一個疑問,當年走在路上,前面明明有荊棘,為什麼走在前面的人不告訴我呢?前面有陷阱,為什麼沒有人作個標記呢?前面有甘泉,為什麼去喝水的人不邀我同行呢?」
「經過一番研究,我知道一般人在這方面是很吝嗇的。於是我又衍生出一個想法:我一邊赤腳行走,一邊把什麼地方有荊棘、什麼地方有甘泉寫下來,放在路旁讓後面走過來的人拾去看看。」因此,且不說這錦詞麗句,光那滿滿的人生智慧,流溢出一星半點,都夠我等受用的了,怎叫人不欽敬不感佩不想多拜聆教誨呢?
原刊於微信公眾號「夢影紅樓」,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訪王鼎鈞先生 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