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陣子,往香港故宮文化博物館,觀賞了「金彰華彩──香港故宮文化博物館與夢蝶軒藏古代金器」。這個香港近年最大型的金器展覽,200多件(套)展品中,大部分來自夢蝶軒的捐贈,另外還有他們借出的珍藏,年代最早的展品可追溯至公元前18世紀,其中部分更是首次公開展示。
走進博物館9號展廳,眼前的展品,雖橫跨3000年歷史,依然流光溢彩,其華麗璀璨之美,讓人大飽眼福之餘,還實實在在的上了一課。
金器是重要的文化載體,既見證朝代更迭的歷史,同時亦盛載着不同民族間的藝術、軍事、政治的交流互動,透過這些來自不同時代的黃金製品,可以回到昔日,看出不一樣的故事。
夢蝶軒主人盧茵茵(Betty)和朱偉基(Kenneth),為國際知名收藏家,數十年來對文物收藏、研究,乃至歷史保育及推廣的工作不遺餘力。他們在中國古代金器的收藏上,尤為完整,藏品曾多次在世界各地的博物館展出。
近日,因緣際會,得好友牽線,我聯絡到Betty,她好爽快,二話沒說,便答應了專訪的邀約。訪問那天,依約來到兩人家中,開門迎接我們的,除了Betty和Kenneth夫婦倆,還有他們的愛犬「妹豬」。
他們家中藏品甚多,好像一所小型的展館,客廳亦堆滿了各類歷史文化的書籍,反映了他們研究興趣之所在。
大夥兒坐下來,我們便聊將起來……從小時候的學習、早期的藏品,談到近日的展覽,以至未來的計劃。
耳濡目染,藉玩物以養志
「我小學和中學,也在英華女校念書。」爽朗率直的Betty說,英華注重培育學生的「德智體群美」,學校的文化、學習的氛圍,對她產生潛移默化的影響。「小學時,在美術課上,學習繪畫和書法,此外,還有needlework,學習針黹,做洋娃娃……」全是她求學時最期待的課堂,她認為這方面的訓練能培養學生的創意。
在成長的過程中,父親也是她的啟蒙老師。「念幼稚園的時候,已常常看到父親畫鋼筆畫。上小學後,他開始愛上畫水彩畫,也常常帶我外出寫生,在審美方面,對我影響甚大。」Betty坦言,小時候每次父親回家,手裏總拿着一兩件古玩,有瓷器,也有玉器、飾物。
「還記得,中學時,父親送了一塊玉首飾給我,女孩子比較『貪靚』,對於佩戴在身上的東西,也感到好奇,想認識多一點有關玉器的知識。」自小耳濡目染,加上父親的分享,讓她對古玩的來龍去脈,有了初步的了解。
由於父親任職於英文《星報》(The Star),Betty也受到影響,中學畢業後,曾於《星報》當記者,工作了幾個月。為了進一步提高個人的能力,她決定繼續升學,考進浸會學院傳理系。「父親為人開放,他讓我選擇個人的路向。」Kenneth正是她的同班同學,「不是冤家不聚頭!」她笑着說。
1974年畢業後,他們分別進入不同的傳媒機構工作,Kenneth任職SCMP(南華早報),Betty則進了UPI(合眾國際社),其後加入《英文虎報》。兩人於1975年結婚,仍從事媒體工作。
上世紀80年代初期,在他們的結婚紀念日,父親送給他們的一面漢代銅鏡作為禮物,「當時市面上能找到的銅鏡很少,這面銅鏡是父親的至愛。」鏡上古樸神秘的花紋,令她開始對古代的金屬製品着迷。「開始時,我主要收集一些銅器,如禮器和鏡子,後來才接觸金銀器。」
當時,他們剛剛創辦了自己的公關公司,平日壓力大,收藏文物,可減輕工作帶來的壓力。「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有嗜好,大學時代,我已對藝術感興趣,婚後亦受到外父的影響……我和太太一起營運公司,在處理業務上,有時難免會意見分歧,幸好彼此的興趣一致,走上收藏之路,有助紓緩我們在工作方面的矛盾衝突。」溫文爾雅的Kenneth接着說。
「藉着收藏文物,讓我們可以經歷種種的機緣,一起分享箇中的樂趣,實在感恩。」Betty也道出心聲。
至今,Betty仍清楚記得收藏的第一件金銀器,是戰國時期一件細小的金鈎,購自一位相熟的古董商,自此開展了三四十年的收藏之旅。她收藏的器物橫跨3000年,歷史最早的是一對商朝的耳環。
「我喜歡的器物,有時會自動『走』過來,如果可以擁有,就是與物有緣。正因為這些藏品,認識了很多學者、專家。我的收藏,可供他們研究,同時,我們亦可從中學習、鑽研,從而對中國文化的了解更為深入。」也許,收藏是個過程,亦是緣份。
尋珍探寶,將上下而求索
客廳的一角,擺放着一幅書法作品,清雅流麗,「這幅作品,出自一位杭州友人手筆,他長年臨摹宋徽宗的瘦金體,知道我喜歡瘦金體,便寫下『夢蝶軒』送給我們。」Betty笑着說。
談及夢蝶軒名字的由來,她說:「在收藏的過程中,文物跟我們相遇,正如莊周夢蝶,是莊周夢到蝴蝶,還是他進入了蝴蝶的夢?究竟是我們擁有文物,還是文物選擇了我們,作為暫託的主人?」
「我們和這些文物的緣份,就在這一生中開始和完結,但對文物來說,它們的旅程源遠流長,還會一直延續下去。表面上,是我們選購一件文物;實際上,是文物選擇了我們。無論如何,曾經擁有過,亦長相守廝多年,這數十年的光景,是現實也好,是夢境也好,彼此交疊,無法分離……」Kenneth如是說。
在各類藏品中,Betty似乎對遊牧民族的飾物情有獨鍾。她指出,「遊牧民族的歷史悠長,其文化與中原文化截然不同,亦各有特色。他們居無定所,不像中原人士住在固定地點,會花心思與金錢修飾自己的家。遊牧民族愛將全部財產穿戴在身上,飾物繁多而隆重,此外,馬也是他們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代步工具,其坐騎上的飾物,亦大多貴重精緻。」
收藏涉及文物的市場價值、藝術價值和文化價值。「我們不會太注重市場價值,『生有涯,知無涯』,生命是有限的,而對知識學問的追求卻永無盡頭。我們希望透過藏品,研究相關的歷史和藝術。」Betty認為,收藏絕不單是購買一件物件般簡單,而是一個難得的學習機會。
在收藏的過程中,她會鍥而不捨地追索文物的歷史,反思文物的藝術價值、學術意義,也仔細分析其物料、研究當時的鑄造技術等。「我們對於藏品的文化、歷史背景,一直都深感興趣,在好奇心驅使下,追尋相關的資料,請教專家、查資料、看書……找到答案後那份滿足感,超乎想像。深入的研究,才能帶領我們在這個領域更好地繼續收藏下去。」
她曾為了一件心儀的文物,苦候多時,自首次見到至終於收藏,經歷了兩、三年,最後偶然在美國的一個古董展中再次相遇,縱使漲價幾倍,她還是毫不猶豫買了回來。這件金飾名曰「騎射武士飾片」,現已成為夢蝶軒贈予香港故宮的藏品,也是「金彰華彩」展覽中的重點展品,設計意念可追溯至西亞薩珊王朝,然而來到古代的青藏高原,又加入了新的文化元素。
「這件飾片製法精細,採用錘鍱法,金銀質地柔軟,具延展性,可錘打成不同形狀及浮雕花紋。來自公元前7至9世紀的吐蕃地域,飾片上騎士的造型威武,衣飾講究,全套馬具整備,充分反映當時吐蕃貴族的服飾,展現遊牧民族的生活面貌,亦反映了中原與周邊遊牧民族的交通貿易和文化交流,加深觀眾對中華民族一體多元的認識。」Betty細細道來。
在收藏之旅中,教她魂牽夢縈的,卻是一件戰國銅帶牌,「這個鳥形帶牌,用青銅鑄造,錯以金銀,製作精細,立體感強,可謂形神俱佳,翅膀上的羽毛亦清晰可見,栩栩如生……而且體積甚大,非常罕有。」這件文物,令她一見傾心,驚為天人。
「時為90年代初,古董商將銅帶牌拿到我的公司,讓我細賞,可惜索價極高,並以一小時為限,要我立即作出決定。當時的我,只好無奈放棄。」初次邂逅,便無緣再見,帶牌仿如隱入煙塵,自此銷聲匿跡。「收藏,固然重要,但我有自知之明。人,總有其局限,我有passion,但不能burnt out!」Betty慨嘆,留下美好的回憶,可能是最好的選擇。
費心盡力,為藏品覓歸宿
夢蝶軒於去年5月,將946件古代金銀器文物捐贈予香港故宮。這批藏品,種類繁多,來自歐亞草原、青藏高原及中原地區,時代橫跨3000年,涵蓋不同地區和民族特色,反映游牧文化和農耕文化的不同面貌。
「我們只是文物的暫託者,年紀漸長,期望在有生之年,可以為心愛的藏品,找一個更好的家。」Betty坦言。
「這批藏品是一個整體,曾於2013年在中大文物館《金曜風華》展覽中展出,是收藏多年的心血,亦是我們的至愛,因為不捨得分拆它們,才決定整批捐出,目的是希望為它們覓得理想的歸宿,建立一個比較完整、有學術研究價值的體系。」所謂獨樂樂,不若與眾樂樂,他們需要選擇一個理想的平台,與更多的人分享這批極具藝術、歷史價值的文物。
Kenneth亦指出,「香港故宮的目標,是從香港出發,面向世界,展出不同國家地區的文物,以推動公眾對文化藝術的欣賞和研究,與我們的理念不謀而合。我們希望透過捐贈,藉着博物館這個開放的空間,讓大家更了解中國傳統文化。」
這樣的捐贈,並非第一次。「我們曾經收藏了一批很有價值的遼代絲織品,在2010年,在中國絲綢博物館,舉辦『金冠玉飾錦繡衣:契丹人的生活和藝術』展覽,當中有很多古代絲織品。剛好有部分藏品,請他們修復,而當時的館長趙豐很喜歡,問我們會否考慮捐一兩件,以填補館內缺少遼代絲織品的空白。」結果,夢蝶軒將七十多件的絲綢藏品,全贈予中國絲綢博物館。
「與其捐一兩件,不如全部。一來是因為保存古絲綢並非易事,而中國絲綢博物館的設施和管理都很專業,是一個上佳選擇;二來這批文物,涵蓋了遼代遊牧民族從頭到腳的絲織衣物和配飾,相當齊全,若分拆出來是很可惜的。」Betty補充道。
「去年的捐贈,就像十多年前,將絲綢捐給中國絲綢博物館一樣,不是即興的,而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決定。」他們對於金銀器系列的收藏,還會持續下去,亦期待將來有更多機會跟香港故宮合作,把藏品展現在觀眾眼前。
中國人素來着重傳承,大多有所謂「傳家之寶」,夢蝶軒擁有如此多珍貴藏品,何以不傳給兒孫,一直保留下去?
對此,Kenneth答道:「兒子的藝術品味與我們不同,他比較喜歡當代藝術。當然,他也很欣賞我倆的收藏,但與我們對待文物的看法不一樣。若將這些藏品傳給他,對他來說,也許會造成負擔。我們在作出捐贈決定前,曾認真問過他的意見,但他說,『這些文物是你們的心血,你們有權主宰它們的命運,也有責任安排它們的去向。』」兒子大力支持他們的決定,令他們感到非常欣慰。
Betty表示,「我們會繼續尋找合適的平台,捐贈藏品,但凡事也要看機緣,緣份來了,事情也會自然發生。」隨緣緣隨來,信焉!
與眾共賞,細說藏品故事
夢蝶軒歷年的收藏,除了青銅器、玉器、金銀飾物、絲綢外,還有琥珀、文房用品、以裝飾工藝為主的東方刀劍等。1990年,他們跟香港藝術館合辦「青銅聚英」後,多年來,曾將不同系列的藏品於香港、內地,以及歐、美等地展出,同時,亦致力於推動中國文物的研究與交流,與不同的博物館和大學合作,策劃相關的研討會,讓國内外的學者就不同文物、文化課題作學術交流。
香港城市大學般哥展覽館的「琥珀:波羅的海黃金」剛於5月底結束,在這個展覽中,可以欣賞到來自東西方琳瑯滿目的琥珀製品,令人眼前一亮。夢蝶軒亦借出部份的展品,介紹中國遼代、明清時期的琥珀,包括遼代精緻的瓔珞、掛件、佛器、小雕像,以及明清皇室的串鍊、吊墜、耳墜、髮簪、手串、朝珠、仿古蓋瓶等。
現正於香港故宮舉辦的「金彰華彩」,展覽主要分為三部分,包括「新風:草原與早期中國」、「互鑑:吐蕃與唐」、「融和:遼宋至明」,由青銅時代的北方草原和中原貴族開始,以至吐蕃和唐代,再到遼、宋、元、明,循着歷史的脈落,闡述金器的發展與相互之間的影響。
從第一部分「新風」的展品中,可欣賞到一些較為簡約、樸素的黃金飾品,例如兩件被認為是鼻飲(鼻環)或臂釧的器物,為中國境內目前最早的黃金藏品之一。此外,亦有些鑲嵌了綠松石的耳環和胸飾,還有展櫃內的「動物紋冠」,可能屬匈奴貴族所有,冠體飾以淺浮雕動物紋,頂部則呈現了虎鹿搏鬥的情景,造型生動,反映遊牧民族的生活面貌。
另有一展品「人物摩羯形墜飾項鍊」,非常精緻,亦屬罕見,這件墜飾呈人物摩羯形,形像見於更早期貴霜帝國(約1至3世紀)的飾物上,而金鍊則以「連環法」製作,並以雙層雙路技法編織而成,實在難得一見。
走進「互鑑」部分,展品呈現出吐蕃與唐的繁華鼎盛,亦可見黃金製品在北方與中原的意義和地位,迥然不同。在北方,黃金被視為地位的象徵,展品包括異獸銜花枝紋馬鞍飾片、吐蕃貴族飾牌等,令人聯想到騎射與馬在吐蕃文化中的重要。展品「覆面」,則為吐蕃貴族使用的陪葬明器,以黃金和其他貴重材料製成,反映吐蕃貴族厚葬的習俗。
而在中原,黃金則被用作青銅與玉的點綴,多依附在某些物料和載體上,隨着朝代的興替,黃金製品的地位也逐漸被確立,到了唐朝,已成為貴族的日常用品。唐代髮飾式樣繁多,而且裝飾華麗,「鳳及鴛鴦銜花枝紋冠飾」,乃一組工藝繁縟的飾物,是唐代女性貴族頭飾的一部分。細密的金珠不僅焊綴在金框邊緣,還填滿器表,形成魚子狀地紋。當時的工匠汲收外來技法,在金框中包鑲紅瑪瑙、綠松石、藍琉璃等多種貴重的彩色材質,更添華貴之風。
及至宋、遼、元、明,黃金製品更為普及,也逐漸出現在百姓階層中,包括生活裝飾和婚嫁用品。來到「融和」這部分,可以觀賞到更多不同的金器,隨着黃金工藝的不斷發展,金器的款式變得更為輕巧和精緻,展品中有不同的髮簪、飾物等。其中最矚目的展品,是「雙龍戲珠紋樑冠」,為香港故宮首件藏品。「樑冠」乃古代中國服飾之一,有橫脊的禮冠,原為古代帝王大臣所用的冠帽,此樑冠可能是皇帝的飾物,以金鑲紅寶石,背面雙龍的頭部和火珠以彈簧連接冠體,走路時隨之顫動。冠上精雕細縷的蓮花、蝙蝠和毬路紋,均帶有吉祥寓意。
這批展品反映了高原、草原和中原三個地方工藝的流轉和進化,也展現了當時的人文活動和對外的交流互動。「通過這批展品,不僅能夠了解到當時的歷史,還可以看到當時的藝術風格和審美觀。」他們期待通過展覽,介紹展品的歷史背景、藝術特色,藉着文物,道出中國文化、藝術的故事。
談到收藏的發展方向和目標,Betty自言,她近年對刀劍產生莫大的興趣。「我不會收藏純武器,目標是以裝飾工藝為主的東方刀劍,如印度、土耳其、阿拉伯等地貴族所佩戴的刀劍。透過收藏,可以對中亞、西亞等地的文化特色,不同民族的歷史,歐亞文化的交流共融,了解得更深入。」
Kenneth則鍾情於文房用品,筆墨紙硯有中國「文房四寶」之稱。明代高濂認為「硯為文房最要之具」,陳繼儒則說:「文人有硯,猶美人之有鏡也,一生之中,最相親傍。」硯,是古代文人畢生相伴之物,如同摯友。
提及古硯,Kenneth透露水墨會(The Ink Society)將於9月主辦「墨田雅趣:中國古硯欣賞」講座,他應邀為主講嘉賓,以夢蝶軒的藏品為例,闡述由漢至清朝,歷代硯台的式樣和硯材類別,並簡單探討硯的起源,分享一些中國古代名士賞硯的趣事,同時展示數方硯台實物,帶出中國古硯的觀賞性。
時間溜得飛快,轉瞬間,我們已談了接近兩個小時。我不像訪問,倒像聽了一節藝術課,經歷了一趟文化之旅。
所謂「武夫寶劍,文人寶硯」,跟夢蝶軒主人告別後,我已開始期待──下個月初的講座,細聽古硯的故事。
「金彰華彩──香港故宮文化博物館與夢蝶軒藏古代金器」
日期:即日起至2023年10月3日
地點:香港故宮文化博物館9號展廳
部分照片由夢蝶軒主人提供及擷取自香港故宮文化博物館,謹此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