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的某個晚上,我夢見了古先生。
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地點是一間醫院的病房,房間相當寬敞,陽光從窗簾中灑入,溫暖清新。他穿着睡衣,精神挺好,站在床邊一邊收拾,一邊微笑對我說,「你看,我們那一代人很多都去世了,但上天對我還算不薄,現在還剩下我哋幾個老人家,依然健在」。
我聽後安慰他道,「您放心,您一定會長命百歲,很健康的。」説完後心裏頓有釋懷之感,原來他依然在生,真好。
醒來後,我疑幻疑真,當弄清楚了這不過是一場夢後,微感悵然,好一會才緩過神來。
希望夢中再見吧。
夢之心理與藝術表達
夢是很難解釋清楚的,即使現今科學如此發達,但對於夢的研究,就如探索大腦一樣,仍處於初步階段。將來如果能夠解開這個謎團,肯定是人類自我認知上的大躍進。
在這方面,心理學的解釋比生理學來得早得多,雖然只是洞見,而最為著名的,就是佛洛伊德(S. Freud)的《夢的解釋》。他認為夢是人類潛意識的源頭,是「潛在欲望的滿足」,從而也樹立了人類了解自我的里程碑,影響深遠。
如此論述也直接影響到西方的現代文藝創作,最為明顯的就是超現實主義(Surréalisme)的橫空出世。這類藝術認為夢境中蘊含生命秘密,也反映「真我」意識,如將之作為創作之源,就能帶來新的啟示,釋放人類天性,從束縛和假象中解放出來。
由於夢境各異,詮釋不同,故此在不同的超現實主義畫家的筆下,就呈現出不同的面貌和形象,如具有黑色幽默的雷尼·馬格列特(René Magritte,1898-1967),懷抱東方式溫厚深情的馬克·夏卡爾(Marc Chagall,1887-1985),畫面抽象奇特、充滿天真的胡安‧米羅(Joan Ferrà,1893-1983),當然還有滿是怪誕和欲望的達利(Salvador Dali,1904-1989)。
這一切都基於佛洛伊德對於夢的解釋,從而在不同的藝術領域,百花齊放,影響至今。對此超現實理論大師布勒東(A. Breton)感到無比自豪,「我敢斷然說,在超現實主義之前,還沒有人朝這個方向作過任何有系統的努力。」(《超現實主義第二次宣言》)
但這種思路真是前無古人嗎?難道世界上其他地方的人沒有夢嗎?
湯顯祖的夢境美學
作為昆劇研究專家,古先生是這樣回應的:
「他(布勒東)不知道,在他們發動「超現實主義革命」前300多年,明代劇作家湯顯祖已經提出了『因情成夢,因夢成戲』的美學觀點,不但在文化背景和實踐方向與前者不同,且思維透徹,内涵豐富,時空更加寬廣,可給人更為開放和深刻的思考。」(《因情成夢,因夢成畫》)
和佛洛伊德一樣,湯顯祖了解夢是現實中得不到滿足的欲望之折射和補償,他也和超現實主義者一樣,希望藉着夢境,加強想像和思考的力量。但不同的是,他並沒有將夢境和現實作二元對立,否定後者,以及用非邏輯和怪異的方式,記錄或展現自己的夢境。
與之相反,湯顯祖嘗試在現實和夢境中找到一種辯證的平衡,態度是「由情入夢」,且「知夢而用夢」,方法是「入乎其內」,且「出乎其外」,用理性方式去重新組織夢境,發揮其中的人生意義和審美價值。
故此,他的戲曲作品所描述的,未必是「真夢」,更多的是經過醖釀後的「假夢」。
這些夢有的情真夢真(《紫釵記》),有的夢假情真(《牡丹亭》),有的夢真事假(《南柯記》),有的事真夢假《邯鄲記》,寄托了作者「對真實人生、歷史、文化深刻的觀察、反思、批判與展望」。
如此演繹,不但可以自紓鬱結、教育觀眾、批判奸邪,也可以啟迪人心,引人入道,更可「極人物之萬途,攢古今之千變」。
有一點值得留意,那就是在中國文化中,夢很容易流於道佛之虛無,脫離現實。但湯顯祖的夢境美學雖有道、佛思想背景,但他卻更為積極,以入世的儒者態度,希望透過創作,進行自我升華和社會改良。這裏涉及他對於人性/人情的理解,繼承了荀子的人性論和教育觀。
這與西方藝術思潮崇尚「革命」,以否定為前提的路向,截然不同。
可以説,湯顯祖是一位典型的傳統士人和理想主義者,更是一位才華洋溢,具有悲憫情懷的藝術家。在《湯顯祖的人性論與夢境美學》一文中,古先生作出如此結論:
「人世之事,非人世可盡,夢中之事,亦非夢中可盡。故戲或因夢而成,卻不能由夢完而止。戲要演到動天地感鬼神,則作家與演員必『進於道』。須『極人物之萬途,攢古今之千變』,要有哲學家的宏觀和歷史學家的視野,如此方可『知夢游醒』,導人於正途。
《四夢》之作,各有其法,夢裏夢外,真假相參,虛實相混;想象與思考,神話與歷史,共冶一爐,正是湯顯祖對其『夢境美學』多彩多姿的發揮。」
在這些文字中,我隱約看到了古先生的風範和身影。
真正認識他的人,都該會有同樣的感受。
夢生於情,情生於適
湯顯祖是多夢之人,在他的詩文中,記錄了千變萬化的夢境,唯獨不變的,是夢中之「情」。
1587年,他返回江西臨川老家探親,遇見了兒時好友帥機。帥機高興地告訴他,數天前在夢中相遇。湯顯祖頗為感動,寫下長詩《赴帥生夢中作》,認為夢的由來是「夢生於情,情生於適」,即夢境來自感情,而感情來自於真摯的情誼,詩中的「適」也包含着知音難求的涵義。
我現在不可能和古先生對話了,也不可能興之所至,隨時搖個電話,跟他天南地北的聊天了。夢中相見當然美好,但這絕非主觀意願所能左右,過去兩年,我也只是夢見他3、4次而已,有的醒後已然忘了。
寫作倒是個好方法,似乎某程度上可以延續我們的討論和情誼。每次寫作完畢,我都有更好一些的感覺,也似乎與俗人或壞人,拉開了些距離。
如此狀態古先生該是欣喜樂見的,這也是他從事文化事業的初衷和理想,希望透過文化熏陶,改變人情和人性。這方面可是與湯顯祖的創作動力不謀而合──「為情作使」,譜寫人間「極善極惡」之情,以期達到「情」的轉化及升華。
簡單的說,就是成為一個更好的人。
這絕非高論,其實人人最終都是需要「善」和「情」的。回首看來,這也是我寫作的主要動力,希望自己能夠「好一些」。我對古先生至今難忘,那也是因為和他結緣,最大的收穫,就是可以令自己成為一個好一些的人。
這次夢中相見,令我重拾這份依然熟悉的感覺。
謝謝您,古先生,希望夢中再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