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因工作關係,曾與英華女學校結緣,我到過學校,跟學生分享寫作經驗,其後,也借用該校的禮堂,舉辦戲劇活動,認識了石玉如校長。
去年8月,張婉婷為英華女學校拍攝的紀錄片《給19歲的我》於香港國際電影節首映後,好評如潮。其後,在高先戲院安排的特別放映場,亦場場爆滿,一票難求,喚起了觀眾熱烈的反響和討論。而這齣電影在教育界,也引起不少回響,不少學校也特別「包場」,讓教師到戲院觀賞電影。
我苦候多時,直到12月中旬,因緣際會,才看到了電影……
然後,今年1月初,在高先電影有限公司位於佐敦的辦公室,我訪問了張婉婷。
話匣子打開後,就從她童年時的經歷說起,談到她早期的電影,還有她的近作。
小時候沒想過當導演
張婉婷說:「小時候,我從來沒想過當導演……」。她出生於半山般咸道上的一個大家庭,爺爺有幾條街的舖位收租。父親有22個兄弟姊妹,他排行19,後因家道中落,念完中學後,便出外工作,任職會計。
小學時,她入讀英華女學校,一家幾口,已搬到醫院道居住,雖然住在板間房,但她一點也不感到自卑。「媽媽好有自信,她是越南華僑,家裏很有錢,外公開橡膠園、船廠和酒樓。其後因為越共,逃難來香港……婚後也從沒有出來工作,在家『穿膠花』,幫補家計。」
英華女學校,位於半山羅便臣道,「媽媽對學校的好壞没有要求,就因為從我家步行5分鐘,就可以走到這學校,她便讓我讀英華了。」學生貧富都有,考進就可以入讀。「那時候,有同學住干德道,請我們去參加生日會,有cream蛋糕;我住板間房,跟媽咪說要開生日會,她又說好,差不多20多個同學來到,不夠位就跳上我家那張床,大家一樣高興。」
張婉婷的父親在她15歲那年去世,這是她成長過程中一個重要的轉捩點。她是長女,還有兩個妹妹和一個弟弟,親戚勸她出來工作賺錢養家,「那年代女孩子不用讀太多書,讀到中四,我能做什麼工作呢?不是做工廠妹,便去做舞女。」她邊說邊笑,好像說的是別人的故事。
「母親是個樂觀的人,也很堅強,父親逝世後,在子女面前,完全沒流過半滴眼淚,沒事人一樣,令我覺得世上是沒有解決不了的事的。而且她很尊重我們,也信任我們,讓我們自己做決定。雖然沒有了爸爸,也沒有錢,但我從未缺乏過愛與安全感。」結果,張婉婷決定繼續讀書。
英華對於清貧學生,照顧有加,「我讀書不用學費,吃午飯都不用錢,老師還幫我找工作。第一份工作,是一位外籍老師Miss Moore,她叫我教她中文,其實是想給我錢,表面上,好像我教她,但每次都是她反過來教我英文,又請我吃飯,教我餐桌禮儀,還帶給我冒險的機會,讓我經歷了黑夜大海獨木舟漂流的滋味……」對於這位地理老師,她心存感激。
「後來,我一共教5份補習,兩份夜校,每月可以賺到500多塊錢,加上媽媽穿膠花的錢,全家都繼續住在原來的地方,我們還可以繼續讀書,一步一步的熬過了難關。」就這樣,她半工讀的繼續念書。
讀書難不到她,而且她自小就熱愛唱歌,無論是學校還是教堂的合唱團,都積極參加,還考入了梅伯少女合唱團,「這是個商業合唱團,由趙梅伯領導,很Professional,我負責唱高音的部分。」
回顧中學時代的生活,張婉婷一點也不感到辛苦,反而覺得過得很自由,也很充實。
第一次真正想拍電影
中學畢業後,她考進HKU,「當時,我想做記者,所以選讀英國文學和心理學。除了上課,她要補習、教夜校……「有一年,我當了何東宿舍的Sports Captain,要督促同學去練波……」她也熱愛運動,最愛壘球,曾加入南華壘球隊。
念完大學,張婉婷在旅遊協會做公關,工作了兩、三年,「我討厭朝九晚五,希望可以做些不用呆在寫宇樓的工作,於是想去外國進修。」她申請到Bristol University(布里斯托大學)讀戲劇,那是英國戲劇專業很出名的學校,旁邊還有個Bristol old Vic劇院。「彼得奥圖就在那裏演戲,英國最Top的演員,除了倫敦之外,幾乎都在那裏出身。」Bristol University取錄了她,而她也拿了柏立基獎學金,除了念戲劇,也修讀Creative Media。「全班10人,只有我和一個古巴佬是外國人。」
在念書期間,她看了不少歐洲名片,「我比較喜歡寫實主義的作品,例如第昔加的《單車竊賊》(The Bicycle Thief)。」
她很用功,拍畢業作品時,當上了TV Drama的編導,片名叫”The Mrs Tam I know”,說的是一個快餐店師奶的故事,「我根據生活上認識的人寫劇本,有一點點紀錄片的味道。」她後來拍的「移民三部曲」,大抵就植根於此。
為了賺點外快,她跟着BBC拍了一個關於香港圍村的紀錄片,「我幫忙做場記和翻譯,就是『跟頭跟尾』的Production Assistant,然後我才發現,BBC那些人真的讀過很多書,才做到那個崗位,他們分工很清楚,每個人都很professional,從資料搜集到拍攝工作,全都一絲不苟。」
「日間做完訪問,我晚上就要寫逐字稿,將訪問圍村村民的訪問,逐字記錄下來,翻譯成英文。雖然每晚工作,非常辛勤,但這是很好的訓練。」她後來拍紀錄片《龍的深處》,也要求場記這樣做。
這次難得的經驗,讓她體會到,「拍電影是莊重的,而且要用上平時學過的東西,包括音樂、美術、攝影、文學、演戲,全都有用處,那時候,我才第一次真正想拍電影,決定不做記者了。」
接着,張婉婷進了香港電台任編導,「當時我與麥繼安兩人一組,我做導演,他就做PA:他做導演,我就做PA,既辛苦又忙碌。」她最初負責兒童節目《香蕉船》,其後轉為拍攝戲劇節目,作品包括及《屋簷下》及《獅子山下》中的單元等。那時候,香港的電影發展蓬勃,「新浪潮」湧現,讓那些在外國讀電影的人,可以大展所長。
我終於成為一個導演
張婉婷在港台大約工作了兩年,「在這段時間,我開始明白到在電影這一行,真是要學過、做過、實幹過,才能達到最佳成果。」於是她報讀美國紐約大學(New York University),修讀電影碩士課程。
「NYU的學費很貴,我要讀3年,加上住宿,共十幾萬美金,這筆錢在香港可以買一層樓了。」可是,她儲的錢只足夠支付一個學期的學費。
紐約大學取錄了她,她也不管自己的經濟狀況,決定先到美國再隨機應變。「我沒想過,可以讀完這個課程,縱使流落紐約街頭,我也會感到快樂,覺得worth it……」懷着傳說中”If you can make it in New York, you can make it anywhere”的雄心壯志,張婉婷跑到紐約去念電影。
「班上原本只有兩個中國人,就是我和一個台灣同學,他就是《非法移民》中的男主角。羅啓銳是後來加入的,他在南加州大學(USC)讀了一個學期,然後才轉到NYU來。」她和羅啓銳的緣份,正是源於紐約大學。
那時候,留學生不准做兼職,她唯有做黑市工。「當時,整個唐人街的人都看香港的電視劇集,像《大內群英》、《大地恩情》那些……」得朋友介紹,她在唐人街的一間租錄影帶的店鋪內工作。
「我做樓面經理,就是租帶服務;羅啓銳就做技術主任,即是翻錄劇集的影帶。我的工作有點特權,那些人租完第一集,就想看第二集,碰上是我朋友,我就會預留第二集給他;如果不是朋友,我就說租光了。」就因為這樣,她結識了不少朋友。
在唐人街生活的非法移民很多,「我跟他們混熟之後,他們會將自己的生活體驗告訴我,我拍的《非法移民》、《秋天的童話》……大都來自他們的故事,我很慶幸認識了這班朋友。」
「NYU的課程很全面,非常practical,也很demanding……班上同學來自五湖四海,很多人的家庭背景都不錯,但都很包容,不會歧視其他人。」
有一次,方逸華帶同邵氏一行人來到紐約,參觀攝影器材展,她想認識一些電影學生。張堅庭為她牽線,找些學生陪她參觀攝影展。事後,方小姐請他們吃大餐,還說:「如果你們有什麼Project,可以隨時找我,我會看看能否幫手。」說完她便走了,很多人都覺得她只是說說而己,但張婉婷聽了卻深信不疑,不停地構思Project。
與此同時,他們正要籌備Final year的畢業作品,「那年暑假,我便孤注一擲,帶着《非法移民》的故事大綱,返回香港找方小姐。」最後,得到張堅庭幫忙,她才有機會見到方小姐。
「我把劇本大綱交給方小姐,不斷推薦這部低成本製作,既可以運用學校的所有資源,包括同學、35mm攝影機與燈光等,全部免費,還有親戚朋友可以當免費演員,預算大約港幣100萬。」也許,方小姐覺得100萬拍一部電影實在「超值」,兩日後便找她簽約。
她興高采烈地返回紐約,像英雄般凱旋而歸。「機場內,所有同學都來迎接我,對學生作品來說,有人投資是非常難能可貴的,同學都說要加入我們的crew。」
非法移民在當時來說,是一個hot topic,「這齣電影有點Docu-Drama的感覺,講述來自中國的非法移民,為取得美國合法身份而假結婚,其後發展出真感情的故事。我們一拍就拍了半年,期間克復了重重困難。現在回想起來,我慶幸當時的每一個朋友和同學,慷慨地付出了寶貴的時間,只是為了完成一部電影。」《非法移民》(1985年)是他們的畢業作品,也成了他們的第一部電影,還為張婉婷奪得了香港電影金像獎的最佳導演。
1986年,張婉婷回到紐約拍《秋天的童話》,作品取材自她個人在紐約的留學經歷,「故事中周潤發飾演的『船頭尺』,他的原型就是我在唐人街認識的一個好友『巢皮檸』(劉健寧)……」,此片大受歡迎,亦獲得第7屆香港電影金像獎多項大獎,包括最佳電影、最佳編劇、最佳攝影,也為周潤發帶來第24屆金馬獎的「最佳男主角」獎。
其後,她執導《八兩金》(1989年),說的是一名華裔的美國移民回到中國家鄉的故事。這3部電影,是張婉婷早期的作品,就是「移民三部曲」。就如許鞍華所說:「電影與生活是息息相關的,尤其是好電影……最好的作品,都是將他們印象深刻的真人真事戲劇化而成。」
談及這段往事,她坦言:「NYU成就了我,令我終於成為一個導演,不單只是因為它的課程,而是那個社會,以及我在唐人街認識的人。」
追蹤英華少女的故事
話題一轉,我們談到張婉婷的近作《給19歲的我》。
話說2011年,英華女學校計劃拆卸舊校舍重建,當時的校長石玉如邀請張婉婷把事件拍下來。當年母校對她不離不棄,她對母校提出的要求,從來都會義無反顧地支持,包括為學校拍紀錄片。
最大的挑戰來自拍攝的時間,最初估計6年,「按當時預算,校舍的重建工程,三幾年便可完工,期間全校移師到深水埗的臨時校舍(前德貞女子中學校舍)上課,然後搬回羅便臣道新校。」
有一批英華女生將有緣見證3個階段的校園,他們想記述她們這代人的經歷。「一開始,我們的着眼點就放在學生身上,我想追蹤這班少女成長的過程,同時,也紀錄社會的變遷……不是要記述工程的始末。」拍攝對象是當年仍在舊校舍正在讀中一的學生。
「學校提供了50多位給我們挑選,我先請她們每人給19歲的自己寫封信,再從信中挑選比較特別的進行面試,並非只選品學兼優、乖巧的同學。」最後選取了30多個,包括連面試也不出現的「阿佘」,寫字偏在左下角的「香港小姐」,想要做一級文物館館長的「阿雀」,還有中一已立志要當警察的「Madam」……
「阿佘是我揀的。她讀書好,跳舞又叻,又是班長,人長得漂亮,很懂說話,說自己反叛,打過阿媽,但信又寫希望19歲時懂得孝順父母,對比很大。」提到這群女孩子,她滔滔不絕的說起來。
由於資金有限,只能支付專業攝影師的薪酬,張婉婷找來同班同學當分組導演,先將學生分成4組,每人跟幾個,追蹤學生每天的生活,由家中出發到學校,再到不同地方,要花一整天的時間,「這班『師奶團隊』,來自不同行業,全不懂做導演。第一件事,我叫她們要站在攝影師後面,但她們總是走得不夠快,入了鏡,就很徬徨。我說,入了鏡就扮路人甲,無人認識你,若無其事就可以了,如果表現張徨失措,那個shot(鏡頭)就不能用了。」她笑着說。
她坦言,作為紀錄片導演,不應該過分介入,可是面對着這班學生,看着她們長大,大家不自覺地投進了感情。例如「香港小姐」,「那時她很慘,無人跟她吃飯;父母不在身邊,姨丈又不理她,她就幻想自己患了絕症,有段時間說自己快要死。分組導演只好請她食飯、安慰她,又帶她看醫生,幸好後來她媽媽接她到美國去一起生活;但直到臨走前,大家還是很擔心,不知後父對她怎樣。」
「又如阿Ling,弟弟患有自閉症。她自小知道,父母總有一天不在,就要由自己照顧弟弟……很多家庭都一樣,父母的注意力全都放進那個不一樣的孩子身上,另一個孩子就會感到很辛苦。」
「其實每個人的成長,與父母的關係最密切,當然,學校也有影響。」張婉婷感慨地說。
每人都有個歲月神偷
張婉婷表示,在拍攝過程中,遇到很多困難,其中一項是校舍工程的開支與進度遠超預算,2011年這一屆的學生,從舊校舍搬到深水埗後,只能在臨時校舍完成中學生涯。石校長為此問過張婉婷,拍攝計劃要不要擱置。
開拍兩年後,又遇上中三少女的反叛期,「她們在兩年間犧牲不少課餘時間和私隱,加上身邊同學、好友,甚至家長的微言……學生鬧情緒,不想再拍下去。」經過一番勸說,拍攝繼續進行,但無法阻止學生躲避鏡頭。
她坦言,從沒想過要放棄,「小姐脾氣變幻莫測,她們不肯讓我拍,就等到她們讓我拍為止,最重要堅持信念。」拍攝團隊唯有見步行步,能拍就盡量拍。
「我拍電影多年,沒給人罵過,卻被學生指着來罵,只好學會謙卑,適時做『樹窿』,聆聽少女的心事,嘗試開解她們。就算我生10個女兒,她們也不會跟我講那麼多心事,我亦不會那麼了解年輕人。」張婉婷認為,與年輕人相處,最重要是給予支持,對他們有信心。
她深信,「學生會改變,她們遇到很多困難,也犯過錯誤,但都可以自我療傷,懂得自我調節,有很強韌的生命力。」
正如石校長所說:「有時學生令人覺得不可理喻,但只要明白我看見的她們只不過是永恆的片刻,她們還有將來的面貌,那我就可以平心靜氣面對現在的她們了。」
石校長在張婉婷的心目中,不只是一位校長,還是一位教育家,她有前瞻的視野。「她為人豁達,患上癌症後,仍肩負校長的重任,也沒有告知我們,默默地接受化療。」
到了第三年,團隊從30多位學生中,挑選12位全程跟拍,然後再選6個,繼續追蹤拍攝。到後期,張婉婷親自追蹤4個,包括極有個性的「阿佘」、單純可愛的「阿雀」、追求完美的「阿Ling」和單車好手馬燕茹,她的老同學,監製黃慧則負責跟進渴望當警察的「Madam」,以及生活在美國的「香港小姐」。
直到2019年,新校舍終於建成。「我們邀請學生回到新校拍攝,豈料她們對新校沒有什麼感情,反而懷念深水埗的臨時校舍。」張婉婷指出,學校宏偉與否,並不重要,她們最珍惜的,是同學、師生之間的感情。
張婉婷覺得拍這部紀錄片,最大的困難,不是面對這班女學生,而是怎樣將幾十萬小時的片段,剪成兩個多小時的電影。
「最要命是先要做逐字稿,每個女學生都有幾本筆記簿,以免遺漏哪句話,然後就是初剪後的不斷剪片。第一個版本,連羅啓銳也說悶。他一直很支持我,他說話很真,不會哄我,所以我們才可以合作那麼多年。」可是,紀錄片已拍了10年,她不甘心就此放棄。
「其後的版本,就以不同的主題、事件、年份、變遷不停地縱橫交織,像織布一樣,慢慢織、慢慢改……」結果一剪就是3年,剪了十多個版本,才得出現在公映的版本。
「每人都有個歲月神偷。」她深信,每個人的背後都有一個動人的故事,憑着這個信念,支持她繼續做下去,完成這套電影。
盼望為母校籌建泳池
十年辛苦不尋常,張婉婷與其團隊,付出的精神、時間、心力……委實不少。「這故事不只關乎英華,也關乎青年人的成長,關乎想回首過去的成年人,更反映了香港社會的變遷。」張婉婷相信,每位觀眾在觀賞後,一定有各自的感觸和反思。
她也期望,藉着這齣紀錄片的票房收入,為母校籌建一個泳池。「新校舍雖然宏偉,仍未有足夠的資金興建泳池,學生現時仍需老遠的跑到外面的泳池上課,好辛苦!」原來建泳池的費用很昂貴,需要幾千萬。
「也許是夢想,但我盼望觀眾會支持這部電影,奇跡會出現!」張婉婷坦然道出心聲。
談及未來計劃,她透露,「我想開拍一部電影,片名就叫《10個學醫的少年》,說的就是香港西醫書院第一屆醫學生的故事。首屆的畢業生,最著名的,就是孫中山先生。」西醫書院,是香港大學的前身,於1912年併入港大成為該校的醫學院。
「最初,袁國勇醫生找我,拍一個發生在醫學院的愛情故事。我將背景設定在西醫書院,反映時代的變遷……」劇本已寫好,她希望找到投資者,將故事搬上大銀幕。
生命總是充滿挑戰,未來的歲月,只能一步一步走過去……
近日閱報獲悉,《給19歲的我》榮獲第29屆香港電影評論學會的最佳電影獎。「6位被訪少女猶如璞玉,有未經矯飾的直率動人,在鏡頭前散發着點點靈光。」評論一語中的。
此片將於2月2日正式公映,我也盼望奇跡會出現,讓張婉婷的夢想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