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可發展成創意都會
澳門令我有無窮的遐思臆想,因為它成了整個地區的獨特景點,一個陰魂不散的城市。深圳呢?恰因為這個「邊境城」沒有歷史回憶,所以人人都可以在此製造歷史,端看你如何着手。是為了生活還是為了「賺快錢」?我常向深圳朋友說:賺了錢以後又怎麼樣呢?還是要生活!因此我認為深圳是一個最有資格打造生活品味的城市。這也許是一種「小資思想」,但不限於「小資」,我反而更重視一位人類學家所說的「創意人士」(見Ulf Hannerz:TransnationalConnections , p130),這一個觀念並不完全等同於現在很時髦的「創意工業」(其目的在於賺錢多過創意),而涵意更廣,包括各種創意活動的職業,如藝術、設計、攝影、電影製作、音樂、寫作和廚藝等等,一個國際大都市(如紐約)必是這類創意人士集中之地,也須要用種種方法來吸引這類人才。我認為深圳有這個條件,澳門反而顯得單薄。
深圳本來可以和香港結為「創意雙城」,事實上已經舉辦了三屆雙年展,但香港政府對此興趣不大,沒有深圳有關當局熱衷,我猜後者因為是新開發的城市,所以沒有包袱,也沒有過度的官僚系統,正可以大展鴻圖,在創意的層次上營造一個「新城」,並以此和一脊的二軸——香港和廣州——連線。
當然,這可能又是我的臆想,毫無實際效用。但我也可以舉出一、兩個實例:多年前我曾受邀去參觀一座深圳新蓋的豪宅,開幕典禮卻用畢卡索畫展來作廣告。據主人說,租運這些畫的價錢比廣告的費用還低廉!這就是一種「創意」,為什麼香港的眾多億萬富翁地產商沒有想到這一招?我還有一位廣州來的朋友,在深圳開了一家別開生面的書吧,我欣然應邀參加每周六下午舉行的文化沙龍。記得有一次我特別向在座的深圳文化界人士介紹荷蘭建築師庫哈斯(RemKoolhaas)的理論和他的巨著《大躍進》(Great LeapForward ,中文譯版即將出版),這是一本專門研究珠江三角洲的實地調查報告,由數位庫哈斯在哈佛的高足在他指導下撰寫,總其事的是現住上海的建築師劉宇揚。這本英文書已出版多年,但深圳的文化界竟然還沒有聽過!當然,那個時候庫哈斯的名氣尚未因中央電視台的設計而遠播到中國。
以上這幾個例子都代表一種「開端」,如何「持續發展」,則有待眾多有心人士的集體努力。但大家必須對自己的城市有個共識。香港目前的問題正在於朝野沒有共識,甚至南轅北轍,政府和民間根本說不攏。所以我常說:都市規劃和建設,必須聚集三方面的人士,缺一不可:政府、營造商和社會中的創意人士,後者更應該是全民的代表,絕不能變成前二者的附庸或僱庸。這可能又是我的臆想。
廣州:嶺南文化大版圖
談了三個城市,還沒有談廣州,因為我對廣州的認識最淺。第一次來廣州不過是七、八年前的事,受中山大學之邀到校演講,講堂就是當年孫中山演講的舊廳,我不禁肅然起敬,最近又在同一地點參加廣州市政府主辦的一次都市文化會議,總結亞運後的經驗。對我來說,廣州是一個革命聖地,乃國共兩黨所共有,所以充滿了現代史,我們甚至可以說它是現代民族國家的奠基之地。但廣州也有其西化的一面,沙面的洋樓舊址就是一個見證,還有更老的「十三行」商埠。這一個歷史背景使得廣州在嶺南一向佔據主導地位。直到1949年後,廣州反而落在香港之後,大批難民從上海和廣州流向香港,也造成後者後來的繁榮。這是人人皆知的史實。
然而曾幾何時,在19世紀末和20世紀的前半葉,至少在嶺南文化的大版圖(包括經商)中,廣州還是「主人」,香港是主人的「二奶」,這和數年前港人「包二奶」現象恰好相反。在當年的華人眼中,香港還是一個邊城夷地,最多是「揾食」之所,而非故鄉。庶幾何時,這個歷史和文化的臍帶被政治切斷了。記得在70年代我初到香港的時候,從新界大學站坐火車到羅湖邊境,遙望神州,當時還是文革末期,只見彼岸隱隱有紅旗飄揚,還有一隊農夫在田裏集體工作,但看不清指揮的黨幹部,真是神秘之至。當時在我心中湧起的彼岸城市,不是深圳而是廣州。這一切都改變了。新的珠三角主導權在誰手?據聞香港和廣州頗有爭論,爭作龍頭。先是香港看不起廣州,現在情況適得其反。但此種爭論也已過時了,在新一輪的珠三角的發展地圖上,這兩個城市只不過是兩個大黑點。誠然,目前還有不少粵港經濟合作或粵港澳緊密合作區等計劃,但背後的大遠景還是珠江三角洲。
「城中村」新試驗
我是一個人文主義的學者,不是都市規劃專家,對建築也是外行。我的思考出發點一向是生活的意義和人的價值,因此我心目中的珠三角藍圖不是以交通幹線和城市據點為主軸的,而是像一個綠色的棋盤,或是數個大小不一但互相交錯的小圓圈,這些「移動的空間」構成了一個多元性的生活網絡,而交通幹線僅是其互相連繫的工具。
綠色代表綠化,也就是環保,目前是全球化影響下的首要任務。綠化當然和「石屎森林」式的建築概念相反,它要把鄉村式的田園美學帶進城市,使得大小城市之中有鄉村式的居住環境。資料顯示:到了2020年,中國人口至少有60%會居住在城市,所以城市化必不可避,但這並不表示解決都市人口稠密的方法只有高樓大廈的「石屎森林」。
我希望將來的珠三角都市不要學香港。深圳反而變成了一個至為關鍵的試驗場。
我偶爾翻閱到《城市中國》雜誌第12期(2006年9月15日出版)的一篇文章,是一位日本建築師上原雄史所寫,題曰「新農村=城中村」,全文從一個深圳發展期間被拆遷的蔡屋園漁村說起,提到城市中的農民生活的轉型,最後的結論是:「農村的生命力可以塑造新中國的都市風格,每一個人生活所在的都市風格。」這個風格是什麼?文中只提出一個建築方案,但沒有細述。這段方案的主旨是:「混合不同的建築類型以便容納每個人。城中村將被重置成棋盤式紋理以提供廉價住宅。」這只是一個開始,沒有談到其他。
另一位建築師——港大教授杜鵑,她說深圳本有幾千個自然村落,政府廉價收買了住在此中的農民土地,農民在自家宅的基地上建了違章廉價租房,建了拆,拆了建,形成「城中村」,它比起為車輛規劃的深圳更有「人性化的關係、合適的尺度、多樣的功能」,也更具有「親和力和方便度」。這些城中村怎麼處置?「是以改造之名根除還是保護發展?這不僅是市政面臨的挑戰,同時更是研究中國城市發展和農村變異的課題。」前文提到把鄉村帶入城市的靈感,就是得自這個實例和這兩篇文章。當然我贊成把「城中村」變成一個將來珠三角整個區域發展的課題,我甚至還要加上一個我所謂的「田園美學」的層次。改建的廉價屋照樣有美學價值,端看你用什麼材料,如何設計,如何將之變成公共建設的一部分。甚至可以把「城中村」變成城中的花園和菜園。至少我知道,香港有不少洋人和「小資」喜歡住在像南丫島、赤柱、西貢或新界北部的村落地方,可以享受田園之樂。這些社區,現在也成了香港的「後花園」。
珠三角要重視文化遺產
以上這幾個例子,只是證明我的臆想並非空中樓閣。珠三角還是一個待發展的大區域,如何將之和生活結合在一起,並賦予美學及文化上的意義,反而是我最關心的課題。這又牽涉到我們對於歷史遺產或文物保護的態度問題。
我個人的想法是:文物不能只靠年代或名聲來定位,它是我們集體回憶的重要指標,甚至可以幫助我們營造回憶。目前開始有人提倡的文化旅遊就是一個例子,但絕不止此;聯合國頒布的物質文明或非物質文明遺產也不僅為了促進旅遊而已。我認為歷史回憶和文化遺產是人類精神生活的重要部分,它早已為我們織造了無數故事,我們生活在其中,耳濡目染,在心靈上才產生承先啟後的意願。每個人都可以把自己的生活圈擴大,並從這些文物古跡中找尋樂趣,甚至豐富知識。和古人交往,只能算是神交——必須每一個人直覺地去體會,去捕捉已逝的文化陰魂。這種行為之所以成為必要,正是因為我們生活在一個逐漸失憶的後現代社會,一個沒有故事或不知如何織造故事的世界。所以我認為都市和地區規劃應加上這一環。我們試想一個香港人返鄉探親,除了和住在廣州的親戚相聚之外,是否也可以順便去韶關看看?當年六祖慧能在此修煉證佛道;一個天主教徒更可以去肇慶踏尋利瑪竇的蹤跡,然後回來路經東莞附近的古堡(據說也是碩果尚存的古建築),發點懷古之幽思,原來自己就生活在這些偉大幽魂保佑的聖地。抑或繞道到惠州,憑弔一番孫中山當年的惠州起義。抑或乘船到海南島(已在珠三角之外)去休閒,不一定去打高爾夫,但住在五星酒店也可以想想當年蘇東坡被放逐到此的境況。這一切都是奢侈嗎?我認為可能比另一種奢侈模式:香港迪士尼──澳門旅遊博彩──橫琴商務休閒更有意義。
如以這種角度構想,澳門則更顯得重要了,它的存在就代表了歷史的投射,令古代巴羅克的餘光反照到當今珠三角的其他城市。如果這種說法太過抽象的話,我們不妨設想一個住在東莞的商人經珠海到澳門,趁着博彩之便,到舊城教堂區去逛逛,甚至到崗頂小劇院看一場表演,到玫瑰教堂聽一場音樂會,再搭捷運快船到香港去住一晚,第二天散步到上環或西營盤去吃粥和油炸鬼,飲杯奶茶……難道這種生活方式比不上到橫琴島作商務休閒?橫琴有什麼可看的?目前中國「小資」大講品味,這就是品味。
(封面圖片:亞新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