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5月,因緣際會,我訪問了林琵琶女士,當時,她剛出版了新作《月亮的背後》,就因為這個專訪,讓我也認識了他的夫君黃君實老師。
腹有詩書氣自華!黃老師學養湛深,更閱畫無數,尤以鑒定古代書畫聞名,不單只是學者、文史專家、書畫鑒定家,也是一位知名書法家,寫得一手好書法。
林女士原名龐志英,她既是我中文大學時的學長,也是我中學時代的師姐。訪問後,我曾再度登門造訪,大家喝茶、聊天、賞書畫,並欣賞黃老師的書法作品,亦有幸聽他講述書法、繪畫的故事。
今年8月中旬, 上海龍美術館為黃老師舉辦「揮毫百斛瀉明珠──黃君實九十回顧展」,我卻因早已安排外遊,錯過了開幕典禮,好遺憾!
回港後不久,收到了回顧展的《黃君實書畫作品集》,以及《詩書畫相伴的人生──黃君寔詩文集》,實在喜出望外。
這兩套書均為其夫人龐志英主編,《作品集》展現了黃老師歷年書畫精作,兼及為古代書畫所作題跋,佳作紛陳,固然精彩,而《詩文集》則收錄了他從青年到晚年的大部分詩、文、題跋⋯⋯還有附錄,我捧書細讀,在閱讀的過程中,才有機會真正了解到他的藝術之路是怎樣走過來的。
性喜閱讀、兼及書畫
黃君實老師1934年出生於台山,幼居廣州,1937年抗日戰爭爆發,次年,日軍攻陷廣州城,他隨着母親四處逃難,幾乎沒有好好上過小學。
兩歲多時,他的父親已離鄉往美國去了。「我早期的教育,主要來自母親及長輩,母親上過初中,在當時算是有文化的女性,叔父輩也有喜歡書法的,所蓄碑帖雖非善本,亦有助於初學,而且我記憶力極佳,過目不忘,看到商店的招牌大字,回家便可以寫得似模似樣。對我來說,閱讀、寫字和繪畫就像呼吸空氣那樣自然。」他性喜書畫,常在家中牆壁及大門上繪門神、寫大字,亦極愛讀書,對古文辭、詩詞歌賦及歷史地理等知識都深感興趣。
其後,他輾轉來到香港,努力讀書,完成了高中課程,參加中學會考,取得優異成績,還拿到政府獎學金,於1957年,入讀崇基學院中文系。他曾說過:「真正在學問上有所長進,還是入讀崇基學院中文系以後。」
當時的系主任是鍾應梅教授,而系內亦不乏著名的學者,一眾老師的人品學識啟迪了他對古典文學的熱愛。他追隨伍俶教授學習詩詞、古文、六朝文學長逾10年,在學術和詩文創作上受其教誨最多。
1961年畢業後,他因成績優異,留在崇基學院擔任助教。他坦言,「成為一個學者是我當時的志向,藝術只是興趣所在,但它可以與文史知識結合起來,為我展開一個遼闊而高曠的天地。」
他的〈東坡詩注述〉(崇基學院《華國》,1963年),評述東坡詩的注本,如果他對蘇詩沒有深入的了解,根本無法評述那些注釋之作是否確當。文章篇幅雖然不長,亦反映出其學問素養。
在國內的書法界,黃老師最膾炙人口的是他在31歲寫成的〈王羲之《蘭亭序》真偽辯〉。1965年6月,郭沫若在《文物》發表了一篇文章,認為《蘭亭序》非王羲之所書,引起國內學者熱烈的討論,當時附郭者多,反對者又言之未詳。黃老師迅速作出回應,同年11月在《崇基學報》上發表了兩萬多字的長文〈王羲之《蘭亭序》真偽辯〉,對郭沫若的觀點,提出反駁意見,論說有據,言之成理,至今仍被書法界公認為蘭亭論辯中最重要的文章之一,可謂「膽識之作」。
除了寫成了多篇學術論著,其古典創作,如《海鷗賦》(1963年)、《詠史(並序)》(1966年)等,也是當時興到之作。
此外,他又於1964至1965年間,以「深廬」為筆名,為香港《中國學生周報》撰寫專欄,由於讀者對象是中學生,故內容多為書畫的基礎知識,但其中也滲入不少個人見解。
一直以來,他對書法都很有興趣,偶爾也有繪畫,曾得廣東書畫家李研山老師指導,至大學二、三年級,認識了「詩書畫印四絕」的林千石老師,彼此交流觀摩。 1965年他與林千石先生等,共同在香港大會堂舉辦書法聯展,首次展露其書法才華。
遊學日本、心繫藝術
至1966年,黃老師申請到日本外務省的研究獎學金,往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當研究員,半年後,在學校的建議下,考入京都大學,攻讀文學碩士學位,研究六朝詩歌。
「當時日本的東京、京都、大阪等地的博物館,經常展出流傳在日本的中國名畫,使我大開眼界。」他又經常徜徉於京都新門前一帶的骨董店,結識了不少骨董商和收藏家。幾年間,因緣際會,亦看了不少珍品,受益良多。
他個人的收藏,亦於此時開始起步,「我收藏不是為了賺錢,而是僅憑心中一點興趣,樂此不疲。因為自己能執筆書寫及繪畫,又頗長於記憶,日積月累,便慢慢有所感悟,眼光也好了起來。文學歷史地理方面的知識,對鑒定也有很大幫助。」
至1970年底,他完成論文《謝脁研究》,取得中國文學碩士後,就搬往東京,在靜嘉堂文庫做過兩年的研究員。靜嘉堂所藏,大半為清末名藏書家陸心源舊藏宋元版本古籍,以及歷代書畫名跡,有機會閱覽大量的古籍珍品,確是難得的機緣。
他又擔任著名收藏家程伯奮先生的研究助理,編寫《萱暉堂書畫錄》,協助他整理所藏古書畫,代他在卷軸上抄錄題跋。據他憶述:「這工作真令我暢心,他收藏的歷代書畫至為豐富,由董源、巨然、燕文貴、宋徽宗、蘇東坡、趙孟頫一直下來,到明四家、清四僧,這許多曠世名跡上,大部分都留下我的墨痕。」他們彼此深厚的情誼,起源於古書畫,亦植根於古書畫,在古墨馥郁的天地中追尋着前人的蹤跡。
「如果說從前的我是以文學為主,藝術為輔,經過這幾年的浸淫,藝術已開始主宰我的生命。」他不諱言,在日本這幾年,是其生命的轉折點,不但讓他眼界大開、學問豐收,還改變了他的人生軌跡。
1972年初,黃老師拿到另一項獎學金,才匆匆離開日本,到美國堪薩斯州立大學,當李鑄晉教授的研究助理,並跟隨李教授念書,攻讀東方美術史碩士。當時李教授正研究元畫,「我一邊浸淫在圖書館,一邊幫他收集元朝史料。」
除了中國藝術史,他還要念西洋美術史。在西方藝術中,他自言最喜歡印象派的作品。兩年後,他取得東方美術史碩士學位,隨即進入堪薩斯州的納爾遜─阿特金斯藝術博物館工作。
這間博物館藏有豐富的東方藝術品,藏品之中,有宋代李成《晴巒蕭寺圖》、馬遠《西園雅集圖》、夏圭《山水十二景圖》、許道寧《漁夫圖》,明代作品則有沈周《山水圖》,以及仇英、文徵明等。館長史克門是美術史學界的前輩,「1975至80年間,我在該館做研究及編寫藏品目錄,歷時五載。」長時間涵泳於藝術天地,感悟亦多。
1981年該館與克里夫蘭藝術博物館合辦「八代遺珍」中國書畫展,他參與編撰展覽圖錄的工作。「這次空前精彩的展覽,薈萃了唐宋元明清的歷代珍品。其後又赴日本巡展,影響深遠。」
拍賣工作、難得經歷
就在這一年,黃老師受紐約佳士得拍賣行招聘,主持中國書畫的拍賣,自此從學術界走進了拍賣場。「自1981年到1997年,我在佳士得工作達16年之久。」80年代,他創立佳士得拍賣行中國書畫部,並擔任主管多年。退休以後,他又曾獲聘為蘇富比拍賣行中國書畫部資深顧問。
當時國際上對中國古代書畫的認識不足,在佳士得只有一個東方器物部,中日、東南亞等各國的藝術品,都屬於此部門。黃老師竭力將中國書畫從中分離出來,獨立成了中國書畫部,提高書畫的品位,並於在全球推廣中國書畫,經常往返於美國、中國香港和日本之間,聯絡藏家,搜覓書畫作品。「我成長於香港,遊學於日本,定居於美國,因對書畫的熱愛,漸漸地也與各地藏家及買家們成為好友。」
他說過:「我曾在日本看過各大美術館及私人藏家所藏的中國書畫,看過萱暉堂所藏古書畫,並且為這些書畫藏品題寫小楷跋文,多達百篇,在美國,有機會仔細看過大博物館的書畫藏品,還看到顧洛阜、翁萬戈、王己千先生的私人珍藏,得以零距離接觸、研習,收穫很大。」而他在紐約和香港兩段拍賣行的經歷,也使他眼界開闊。
談及這段歲月,他說:「李教授把我介紹給當時美國的中國書畫收藏家,觀賞或為他們整理藏品,其中最重要的當然是顧洛阜。」1972年,他初到美國不久,3月中學校放春假,他先前往芝加哥看望闊別20年的父母,然後轉往紐約,單人匹馬往訪居於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不遠處的著名藏家顧洛阜。
「我與顧洛阜相處愉快,對古書畫的愛好是我們的共同語言。他對我完全信任,我可以在他的小樓中隨意翻閱藏品,他極喜歡聽我講述歷代書畫家及收藏家的生平故實。」黃老師曾為他籌劃了「顧洛阜藏宋元書法名迹展」,並且編撰了展覽圖錄。
展覽的作品均赫赫有名,其中包括米芾的《吳江舟中詩》、黃庭堅草書《廉頗藺相如列傳》、耶律楚材楷書《送劉滿詩卷》等。「《顧洛阜藏宋元書法名迹》這本書印證了我與他忘年相交的歲月。」他如是說。
另一難忘經歷,首推萊溪之會。話說1985年,中國書畫鑒定家組團訪美。成員有謝稚柳、徐邦達、楊伯達、楊仁凱,而居於美國的王己千、翁萬戈和黃君實有時也會陪同,訪美團走遍了美國各大博物館,觀摩鑑賞各館的重要藏品,可說是一次豐盛的藝術之旅。在此期間,翁先生邀請眾人到他新罕布什爾州的田園別墅萊溪居歡聚遊玩。
大夥兒玩得盡興,聊得開心,拍了照片,戲稱「萊溪七友」。各人還即席題句,王己千和楊仁愷題米蘇二家帖。謝稚柳、徐邦達和黃君實各賦詩一首。後來,翁萬戈繪製了《萊溪雅集圖》,合裱成卷,後帶回國內,啟功及王世襄兩位先生又於卷末各補題一詩,薈萃多位名家墨寶,可謂洋洋大觀,極一時之盛。
「十里松杉環勝地,一彎流水碧湛藍,身在異鄉忘是客,萊溪風物賽江南。」此詩寫來情景交融,如實反映了當時的具體情況。
回顧那次難得的聚會,他說:「我真的很幸運,剛好能見到這幾位大家,我們在一起切磋,現在沒有機會了。」
書畫鑒定、望氣辨真
黃老師早年在文史、地理等領域打好的基礎,以至後來修讀藝術史,在博物館工作,加上十多年的拍賣經驗,全屬養分,讓他的知識更多,眼光更廣,能夠深入地看懂書畫、創作書畫、鑒定書畫。
他曾指出,「作為鑒定家,先決條件是對書畫藝術的興趣,還要有很好的中國文學素養,對歷史美術史也要掌握,要看得多,最重要的是能書會畫,了解古人的筆法。」
書畫創作有助於書畫鑒定,而親睹名家翰墨,亦有助於創作,二者相輔相成。正如米芾《畫史》云:「賞鑒家謂其篤好,遍閱記錄,又復心得,或自能畫,故所收皆精品。」
中國傳統的書畫鑑定方法主要有3種:望氣法、比較法、考據法。這3種方法相輔相成,共同構成了一個相對完整的鑑定體系。
黃老師認為古書畫裏有很多學問,畫家本身的風格、時代背景,藏家的收藏印、款識、題跋都有講究。他強調「中國人講『望氣』,看書畫,最重要就要看作品本身,筆墨怎樣,風格到不到那個時代,是不是畫家那一時期的風格。此外,圖章、紙絹、款記等都很重要,但要整體地看。圖章是鑒定中的一個方面,能對上,自然更好。同一方印章打5次,印泥不同,印出來次次都不一樣的,光對圖章是不行的。」
學習鑒定,無法從書本到書本,一定要有豐富、獨特的經歷。論者有謂,鑒定書畫的真偽,在技術上有很多問題,而判別書畫的優劣,那就要更高一層,純粹是心靈上的感受。
古人鑒定,很多鑒定工夫、技巧、觀點,實際上隱含在題跋之中,黃老師的題跋,往往經過反覆研究,形成觀點,再句斟字酌,形諸文字,最後才以行楷書寫下來,不僅反映了他的識見,亦透顯其書法功力。其長篇題跋如《跋陳淳水仙花書畫》卷,寫於2021年,夾敘夾議,相當於一篇鑒定文章。
書法創作、心手合一
黃老師自小熱愛書畫,似是與生俱來,退休後的他,尤醉心書法創作,至今仍揮毫不輟,實在令人敬佩。他嘗自言:「書至得意處,則無古無今,無人無我,心手兩忘,恍然若醉。古人之詩思墨痕,皆為我所有,浩蕩澎湃,瀉乎胸臆。斯時之樂,未足與人言也。」
所謂轉益多師,學習書法,由其《學書絮語》可知,他自謂楷書由初唐入手,先學虞世南《夫子廟堂碑》,繼學褚遂良《雁塔聖教序》,小楷習王羲之《樂毅論》、《東方朔畫像贊》、《黃庭經》等帖,於晉人《曹娥碑》用功最深。在行書方面,則以「二王」為宗,他先摹王羲之《蘭亭序》,再學《集字聖教序》,並參以褚遂良《枯樹賦》、唐太宗《溫泉銘》,以及米芾書卷信劄。近年,他尤愛草書,以孫過庭《書譜》為主,參以懷素《自叙帖》,以及黃庭堅之草書等。
他曾自述:「近十餘年間,每有閑暇,即取歷代草書名跡,玩其點畫,記真章法,舟車旅宿,未嘗稍懈。於素師《自敍》,山谷草書諸帖,尤深慕之。」
數十年來,黃老師遍臨經典,又能自成面目,對於書法,他亦有16字心得:「方圓並用,先熟後生,筆無俗氣,得之於天。」方圓,是指取法;生熟是指功用;無俗,是指取向;得天,則是個人的天份及自然不造作的創作態度。
他也強調,「我覺得藝術感覺是天生的,書法除了功力以外,還要講天份,還要有體會。」黃老師生性灑脫,亦富才情,其書藝亦以草書成就最高,大抵與他的性情相關。啟功對其草書,亦甚為欣賞,曾於卷上題跋:「君實先生草書東坡詞,筆勢飛舞,快人心目,但覺似曾相識,披讀終卷,恍然如見陳白陽得意之作,祝枝山未足並論也。」
除了書法,黃老師亦愛畫、且善畫,十餘歲時,已據珂羅版宋人畫冊臨摹,無師自通,已具規模。其後受到李研山的影響,喜愛寫竹和山水。他說過,「寫竹像寫字,是書法的延伸。」他所畫的竹,能於濃淡乾濕的墨色中,展現搖曳之姿。
多年來,他曾先後於北京中國美術館、上海美術館、香港大會堂及廣東省博物館舉辦個人書法展。今年8月,正值黃老師90華誕,龍美術館以「揮毫百斛瀉明珠」為題,為他舉辦個人書畫回顧展,展出百餘件書畫佳作,主要分為「晉唐心法」、「宋明雅韻」、與「不薄今人愛古人」3個專題,涵蓋老師在書法、繪畫、文學、鑒賞等方面的修養,系統地呈現其書畫風格及淵源。
是次展覽,漪歟盛哉,展期持續至10月7日,實在不容錯過,期待能盡早抽空往上海觀展。觀賞書畫,不需具備高深學問,只要放開心眼,體悟其氣韻感情,足矣。
揮毫百斛瀉明珠──黃君實九十回顧展
地點:上海龍美術館(西岸館)
展期:8月16日至10月7日
展覽總策劃:劉益謙(龍美術館創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