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格來說,葉曉文不是生態作家,她肯定是原生書寫物種。借歷史人物、漫畫行業沒落、野外滅絶物種、生態破壞等事實指涉,敲問:「人性扭曲,以滅絶他者為快,生存的意義到底是什麼。」如果沒有像葉曉文有時植物般靜謐微緩,有時猛野獸般暴猛腥紅的繪筆與文采,我們哪知道,隱藏在香港不同郊野的生物,如何為我們的自然環境保留珍貴而美麗的原色。
她要給我們認知,我們是如何為了所有發展的方便,不理會生態環境面臨全球暖化的災害;生物失喪生存條件,不斷移居殺入他人的居所,外來種倒過來成為權力的中心,把原生物種排擠,連如何絶種、為何絶種也無所發現無可如何。
動植物書寫我喜歡馬萊Eugène N. Marais的《白蟻之魂》。書中用第二人稱使讀者與生態沒有了距離。作者的視角因對話體而變得親和。一般人對白蟻的想像,在他筆下顛覆過來。白蟻的組織意志恍若是靈魂的喚召,我們無從參與而又在其中。《In Situ隱山之人》小說裏,從沒有現身的「你」,像上帝俯視兩個天真的人類,如何無知如塵的走進山林。而祂,那麼關注,那麼了解,卻沒有被煩惱的主角所發現,所認知,所依賴。
為發展方便罔顧生態環境
與曉文行山,很少談關於愛情,我們大部份時間談花草,一旦遇上小生物,雀躍着迷,幾乎覺得全世界最美好的事物通通在眼前。曾經,兩個大娃兒蹲在石澗旁,細察一條香港瘰螈摟纏在一片長長的石菖蒲葉,艱辛而靈巧地產卵;也曾穿越水漲中的紅樹林,躬身尋找剛被證實原生港產物種的汀角蟹,卻在泥濘上的秋茄樹洞,跟在他們所屬的樹根劏房午休的相手蟹打個照面。竊喜,只有一厘米,肢體有橫紋……書中有兩篇小說寫愛情,卻又不是以愛情為終站,兩情相悅,似與大自然同一陣線上,要人類逼視自己對大自然傷害、拆毀所承受的惡果。愛情沒有為主人公帶來命運的憧憬,面對現實的苛撻需索,彼此情欲的愉悅壓根兒不能逾越一些沒有明顯揭穿的矛盾。這篇小說的建構真實與虛幻連接,移情疊影,竟不着痕跡細述每個物種的生物性,和林間多樣性的科學事實。它們欣欣向榮,像還作者一個心願。
在香港,上山的腳步一點也不壯觀,行行走走,見證一場又一場的生生死死,糾結相纏。偶爾目睹一隻蠶蛾的乾屍,談起飛蛾生命的脆弱。「短命是因為羽化後的牠們,口器已經退化,無法進食,唯一的任務就是等待交配。」 曉文經常忽然像男主角那樣,表面平靜的縷述,沒有賣弄專家的口吻,物種的細節,卻出奇的令人驚心動魄。我曾向她提過秋蟬,窮其半生把盼望壓抑在污泥中孤零守候,三五年,十年,甚至十七、八年。飛蛾不種不收,不吃不喝,只為金風玉露一相逢,無非為了永續燈火,不致全軍滅絕。
表面上,「燃水之靈」裏的燃水之靈以單純的女主角為祭,她被捲入水中混沌的無限。人類無止境的開發,經濟開拓發展,只會粗暴地讓沒有參與的被罪者成為犠牲,大地的流泊湖海似神似妖,祂不是置身事外的,被破壞或被建設,換取壓根兒原本存在的資源。這篇小說寓意深沉迂迴,開首借基督教的贖罪祭為喻,許是為了顛覆我們關於生態破壞與城市建議排拆相抵的單純想像。
整部小說集貫穿著「死亡」的母題:慢慢變得殺人嗜血的不止是「殺寇」的戚繼光,還有迎合讀者而失去創作風格的漫畫,還有窗台的小植物,枯死後再生也徹底改變了面相。楚霸王烏江訣別的不止自己和虞姬,還有沒有參與爭奪江山的騅馬。他們與牧羊女之死相同,都是一樣死於天真,而《In Situ隱山之人》表面上沒有人死亡,底層觸及的,卻是100%死亡的物種滅絶,比死還可怕。書中敲問,已經滅絕了生物的多樣性,你還要全然毀掉希望嗎?
原文為《In Situ隱山之人》的序,經作者修改發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