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前的大壞蛋
特朗普當上美國總統近一年,歐洲一位資深外交家公開表示:歐洲不能信任一個選擇和容忍此人作總統的社會!
「倒行逆施」和「無道之君」,是中國歷史上對政治元首最嚴厲的控訴;尊重法制和道德無瑕,是美國民主制度對從政者最起碼的要求。特朗普幾乎在大大小小的事件上都倒行逆施,屢次干預法制,言行輕佻刻薄 (被他公開辱駡的包括女性、有色人種、回教徒、多國移民、不投降的戰俘、弱能人士,以至內閣成員)。他做生意時經常頼債,競選至今竟然不公布繳稅紀錄,當選後不肯中斷假公濟私的關係,說謊之多難以置信(多家傳媒逐日鑑定他的言論,到了11月末巳逾1,600次,平均每天說謊5次,例如https://www.nytimes.com/interactive/2017/06/23/opinion/trumps-lies.html)。最明顯的例子是他堅持並責令白宫發言人誇耀參觀他就職典禮的人數空前,無視數家大電視廣播的照片明顯地顯示比以往稀疏。《紐約時報》根據民意調查的報道,認為他不誠實的國民在他當選時巳有53%,今天接近六成。(參看上述網址)他卻惡人先告狀,反咬說大部分傳媒都在造謠。
他也經常不必要地冒犯多名外國元首,打翻國內兩黨長期經營的國際秩序,漠視大量科學證據,悍然退出應對氣候變化的國際組織。他提出的一些迎合民粹情緒的主意既不切實際,還觸怒國內外,嚴重損害國策,(例如要在邊界建築一條幾千里的牆,以防非法入境,並高呼要墨西哥付款,隣國官民大怒,既破壞了多屆政府改善美墨關係的方針和信譽,也輕信這牆可以長久阻止偷渡者,何況墨西哥近年經濟有起色,回流人數攀升,而美國國內的公路橋樑皆急待維修)。
最被人譏笑,又令人憤怒和不安的,是他不斷毫無節制地發出自曝其陋的推特(twitter)。他常在隨員和顧問不在的情況下,發出違背既定政策的言論甚至是越權的命令,或在半夜突然因一些陳年私事而謾駡跟公事無關的人物。無論對外國元首或國會議員,都喜歡加上侮辱性的外號和幼稚的叫駡語調 (例如當朝鮮金正恩聲稱他桌上擺上的按鈕,可以隨時發射攻擊全美各地的核武器時,他說我的按鈕更大!)。這些幼稚鬥勝,自以為是(常誇自己比專家聰明,比將領更懂打仗,比商人更懂生意,卻從不提自己欺騙,頼債和冒險破產的敗績)。他從不認錯,毫無侮意,情緒急升,加倍還擊等言行,巳足令人担憂,還加上疑慮心重(除了家人,很少長期助手;他喜歡到麥當勞,認為別人不知他何時光顧而不能事先下毒),類似希特勒和斯大林,幸而他沒有濫殺的權力。有些精神學專家認為他的心理問題巳經嚴重至不宜當總統,有些專家則說無論他有沒有精神病,都肯定是一個足以危害美國和全球的人物。
如果一個這麼漠視法制,胡說非為,既不仁,又失信,也不智的人物,居然可以在民主制度下被選出(從當選前種種言行看來,他自己也不相信會當選,雖然他兒子說當總統是他降格而為的事!)而且在被彈劾的聲浪,繼續撩事鬥非的言行,則一個沒這麼壞,但仍可對國內外造成嚴重破壞的政客,仍可能在這個政體出現,為什麼美國社會可以產生這種現象? 特朗普縱使更聰明和更幸運,如果沒有相當的支持和一個可供擺布的制度,以及千載難逢的時機,理論上絶無當選機會。以下僅簡撮出幾個主要因素:
美國選民的分化
首先是選民的背景和情緒。任何社會至少在某段時間內,都有利害最受輕視的一層,他們對所有建制都失望,感到無論哪個政黨上台,他們的生活都不見改善,主張大變的參選者,在這些地區或行業中的成功機會便增加。在今天的美國,他們比較集中於偏僻的農礦或落後的工業區,特朗普的險勝,就是得益自在賓夕凡尼亞州 (煤鐵業和亞伯拉阡山區) 和密支根 (汽車工業)等地的窮人選票。
但美國最大的票源出自中層,大部分有工作的家庭,基本生活條件不成問題,民主黨側重民生的政綱失去吸引力。共和黨知道在一人一票的制度下,富人的票數一定不足,便在中下層推銷各種跟經濟無直接關係的項目:反墮胎、擁鎗權、反同性戀、反共同課程、反大麻合法化、反移民、反回教徒、反福利開支等等,很多生計不急的選民,便傾向於因為單一項目投票(詳見下列拙著)。加上本來便傾向共和黨的群體,包括白人至上,認為外國和新移民搶去職位或降低工資者等,共和黨在過去數十年間,滙集了各式人馬,加上在地方選舉和在國會中的策略,控制到民主制度下的決議權,不需民主黨同意便可通過大部分議案,黨爭愈來愈烈。
共和黨分化和少數屈服多數的民主機制
但共和黨利用了社會的岐異化進一步分化了社會,同時也分化了自己。由於2016年黨內提出的的總統候選人達17位,扯散票數後,特朗普才可以低票出線。黨內岐見尖銳化得使在參議院院和眾議院都佔上大多數,在堅持不跟民主黨合作的圈子中經常達不到共識,以致很多重要議案都不能通過,磋跎時日。黨內領袖在欠缺共同的政綱下,只能龜縮到保持當前本黨當權(佔據總統位置和在議會中佔上多數派)這個低限而狹隘的目標。共和黨內一些持長線視野的人士,並不同意這些只顧眼前勝利,無暇兼顧長遠利益的做法。多名特大富豪聯名指出大減富人稅率,會繼續擴闊貧富懸殊,影響長期安穩。可是,在短期視野籠罩下,大部分黨員和領袖都飲鴆止渴,不管候選人的道德甚至表面提出的政綱,只要願意靠攏,便支持其競選,以免被民主黨搶去席位。黨內一些極右派例如茶葉黨(減稅為上)更趁機要脅,不惜停頓政府運作,令全黨受人民責駡,以致希望顧全大局的眾議院議長被逼辭職,也阻止不到極右派的氣熖,反而助長他們的威嚇力。跟共和黨政綱同道或接近的候選人,即使不同意極右派,但若得不到支持他們者的選票,便難擊敗民主黨對手,這是特朗普和一些臭名昭彰者仍能當選的背景。
民主黨的脫節
民主黨的領導層多屬二十世紀下半葉冒起的精英,擁抱空泛的平等意識,對低層民眾卻欠實惠(很多黑人社區遂指責民主黨只是為了選票才接觸他們,以為貧民別無選擇),又輕視地方選舉對全國選情的作用,以致讓共和黨操縱選區的劃割,民主黨往往選票多而勝區少,喪失公職席位。這屆大選失敗,許多黨員只歸咎於希拉莉的選舉策略(卻不見有人指出她每趟露面,幾乎都換上一套昻貴的衣裝)和俄國干預。黨內巳經有人指出不能妄想單靠抨擊特朗普,便足以在明年國會選舉中擊敗共和黨。現在巳有民主黨員提出要罷免特朗普,但黨魁不同意,主因有二:一是要利用特朗普的臭名去拉低共和黨的支持率,二是接任的副總統遠較保守。這般計較,對人類政治生活帶來極不良的影響。不守諾者被視為可以爭取的對象,竟然勝於信守原則的民意代表。在這樣的政治生態下,社會道德難免淪喪。
包容求穩的政制
特朗普的潛在和巳經露面的問題,早在競選初巳出現,例如拒絕公開繳稅紀錄和賠償「特朗普大學」學員因貨不對辦的投訴,但在沒有明文規定或欠缺更大罪行證據的情況下,共和黨和選舉制度並未阻止他參選,及至當選後,他還振振有辭地說選民即使發生了這些事仍選他,甚至誇耀他可以放膽在大街上開鎗殺人。而在重重失態、食言和違規事件後,依然可高踞總統座位,我行我素。這情況反映出美國不惜包容岐見異行,以維持對既定制度和程序的尊重,顯示出這個制度的求穩原則和對節制極端行為的信心。這個社會的基本假設,是包容和耐性,可以避免矯枉過正和促成更大的動盪。
鍾倫納,《花旗美國面面觀》,香港:三聯,2006。
鍾倫納,〈21世紀初民主難題的根治策略〉,《明報》,2017/2/3。
鍾倫納,〈21世紀初出現的民主結構弱點〉, 《明報》,2017/1/6。
鍾倫納,〈從特朗普當選 看『硬化理性主義』失效〉,《明報》,2016/12/12。
鍾倫納,〈巴西土耳其民主的新考驗──中層岐異性的急脹〉,《信報》,2013/8/16。
鍾倫納,〈美國成功的長短視野結合〉,《明報月刋》,2013/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