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州森林大火的啟示

冬季的美國加州經常發生火災，今年尤其猛烈。11月8日，山火從加州北部天堂鎮燃起，不到兩天，大火席卷全鎮，數萬人狂奔出逃。大火蔓延，火星借着風勢飛散，又引起另幾場山火。截至今天，加州已有數十萬英畝土地變成焦土，80多人死亡，還有500多人失蹤。

加州是美國森林火災第一州，每年有數十場火災被撲滅。2017年加州大型山火20多場，過火面積超過20萬英畝。今年7月，加州北部再發山火，數千房屋被燒，州政府緊急求援。想不到才過幾個月，又是一場刷新紀錄的大火。

加州位於美國西海岸，屬於雨熱不同期的地中海氣候，這是加州大火屢屢爆發的主要原因。夏季炎熱乾燥，高溫灼烤，冬季氣候溫和，雨水較多，這種氣候比之一般雨熱同期的氣候，更容易發生火災。乾燥少雨的夏季就不必說，連冬季也是火災高發期。

冬季溫和多雨，非常利於植物生長。倘若恰逢雨水充沛，植物生長期漫長，就會出現鬱鬱蔥蔥的冬春兩季。一到炎熱夏季，高溫酷暑加上沒什麼雨水，大量灌木和野草就會被曝曬至死。這些枯死的灌木野草，給冬季植物生長提供了充足的養料，同時也是森林大火的上等燃料。

加州樹木以杉木和松木為主，生長迅速，高大挺拔。樹木腳下則是多年堆積的枯樹枯草。稍微一點火星，能燃起數十米高火牆，火勢極旺，難以撲救。加州背靠內華達山脈，海岸氣流進入內陸受阻，沿山脈沉落，形成氣溫偏高的焚風。山火一爆發，加州內陸山谷又會形成一個超大型鼓風機，很短時間內，熱風亂竄，火星四濺，燒得驚天動地。

正因這樣的自然條件，加州大火通常被視為自然現象。許多自然主義者說，這樣的氣候，這樣的森林，加上這種地形，就是天生火場，不讓它燒能行嗎？

加州山火是人禍能解決則解決

植物學家也紛紛找理由，論證加州大火的好處。比如說，大火可以燒掉多年的枯枝落葉，燒死病菌害蟲，防止森林蟲害發生。大自然有其循環規律，何必為大火發愁呢？

我不懂生態，對這領域不好置喙。不過也有一些疑惑。即使森林火災有生態好處，也應加以控制，讓收益大於損失。放任大火狂燒而不加干預，是不是自然崇拜？按照這種思路，人類森林防火和滅火，不就成了錯誤嗎？

況且加州絕大多數山火，起因並非雷電山火，而是純粹人禍。比如露營用火，亂扔煙頭，電線暴露，這些原本都可以避免。大火帶來的損失，不只是樹木燒毀，還包括人員傷亡，財產破壞，交通斷絕。無數人家破人亡，流離失所，這也是「正常的自然現象」嗎？災難就是災難，能解決就要解決，秉持這種態度，才談得上分析和解決問題。

國內分析者談加州大火，常常歸結為美國政治低效。比如軍隊不參與救火，聯邦政府和州政府扯皮推諉，互相指責。論者還說，這種事情如果發生在中國，中央積極動員，上下齊心救災，地方官員承擔政治責任，哪有撲不滅的火？

「上下擰成一捆繩」的政治體制，在救災方面確能顯示出特殊的高效，許多人都贊同這一點。然而加州火災成患，真是因為國家政體分散、互相牽制，導致防救力量不足嗎？山火問題而已，真需要舉全國之力嗎？要知道，加州已是美國人口最多，經濟實力最強的州。

如前所說，加州山火一旦燃燒成勢，撲救困難。救火未如防火，滅災不能防災，這是美國森林防火界的共識。先看看加州森林防火工作做得如何吧。令人遺憾的是，和滅災不力相比，美國森林防火的工作更是一片潰爛。

美國兩場火災見政治衰敗

因發表《歷史的終結》一舉成名的美國日裔政治學者弗朗西斯·福山，早年曾研究過美國森林管理體制。在福山看來，過去100多年，美國林務局經歷了讓人痛心的衰落。其間兩個轉折點正是兩場火災。

第一場是1910年愛達荷州森林大火。在此之前，美國林務局由一群林業專家組成，他們的主要工作是伐木，以伐為防，將火災扼殺在萌芽中。由於掌握木材定價權，林務局幫政府賺到了很多錢，同時也積攢下大量不滿。

1910年愛達荷州森林大火讓「伐木師」走下舞台。林務局的工作重心不再是採伐和植樹，而是防火和滅火。林務工人不斷增加，最多達30多萬人，此外有數萬名消防員。1980年代，林務局擁有大量消防飛機，每年高達十億美元專款。雖然殫精竭力撲火，森林火災依然常見。

1988年的黃石森林大火將林務局打翻在地，滅火變得不再重要。環保主義和森林生態主義興起，傳遞到森林政策，就是改嚴控為放任。面對森林大木，美國林務局的方針就是讓它燒（let burn），燒了就燒了，燒了也有好處。這種滅火思想一直延續至今天。

本次加州大火如此兇猛，官方只派出5000人的消防力量，平均每人防守超過100米，這樣如何滅火呢？消防員能做的只是攔截火線，保護城鎮和住宅，其他該怎麽燒，還是怎麽燒吧。

精英秩序崩壞，專業主義受嘲笑，外行意見侵入專業機構。福山認為，這是政治衰敗的開始。在政治取向上，福山傾向早期專業主義作風。森林管理這種事情，就該聽專家的，該砍的樹要砍，多砍一點就不怕火災。

按照福山在林業問題的選擇，結果也許會比今天好。不過，林務局這樣的聯邦政府機構，其施政措施，本身就受政治氣候影響。其專業高效維持的時間，一般都很短。政府機構不可避免的命運，是走向臃腫和低效。

通常情況下，林務局人員都是領政府薪水，他們無法從管理森林中獲利，也就真正缺乏滅火的決心。加州這種地方，本來就容易冒山火，何必辛苦費力地伐木呢？火災偶爾發生，只會顯示出林務局的重要性，他們才有理由向國會申請更多撥款。

有沒有良好的解決辦法呢？可以將加州森林私有化，由私人公司管理。每一次森林火災發生時，私人公司不會坐視財產損滅；至於森林防火的細節（電路檢查，野餐管理），他們會比政府做得更仔細。火災等級升高，私人公司會禁止私人進山，加強巡邏。至於住在森林附近的豪宅，私人公司可以向他們收火險費，用作防火經費。

一句話，私人管理產業會比政府管理更專業上心，畢竟這是他們的私人財產。一旦私人森林發生火災，所有者還要向遭殃者賠償，他們不敢掉以輕心。

私人森林倘難獲利同樣疏於管理

加州有57%的森林屬於聯邦財產。過去50年時間裏，美國政府通過大量法規，包括《瀕危物種法》和《全國環境政策法》，嚴格控制聯邦政府屬地的森林清理、有控制燒林和木材砍伐銷售。聯邦森林在林務局浮皮潦草的管理下，與公地無異，基本沒有防火措施。

另外47%的私人森林，情況怎麽樣呢？其實也不容樂觀。加州是民主黨主導的大州，政府管制無處不在。私人森林的砍伐銷售，甚至只是清理瘋長的樹木枝杈，政府也有嚴格管制。想採伐自家森林，得評估對環境的影響，增進森林的健康，提交合理措施，並且還要符合加州森林的冗餘度。沒有政府批准，想要伐木是萬萬不可能的。

據加州立法分析師記錄，森林所有者如果想燒掉樹木枝葉，須從當地「燃燒管理機構」獲得「該空氣地區的燃燒許可，以及根據不同地區、規模和燃燒類型需要的其他許可。」州政府的這些管制，也許有防火方面的考慮，不過嚴格管制會束縛企業手腳。私人森林的防火無所作為，也會增大火災的風險性。

在加州，擁有私人森林很難從中獲利，甚至是一項沉重負擔。結果和聯邦擁有的森林財產一樣，就是疏於管理。防火費力不討好，還不能從中獲利，有誰願意做呢？

阻止森林管理和開發的，除了聯邦和州政府，還包括環保主義者。2015年3月，美國聯邦應急管理署為防止森林火災，給加州奧克蘭和伯克利提供570萬美元資金，用以砍伐45萬棵樹木，減少當地山火風險。一個「樹精神工程」的環保組織抗議伐木，他們脫光衣服，擁抱大樹，並自稱為「自由主義抱樹族」。這樣的環保表演，在加州是尋常事。

環保主義是加州的政治正確，州長傑里·布朗是環保主義者，加州議會也被他們完全佔據。此前，加州議會有一項提案，要砍清理掉1.3億棵枯樹，以減少火災危險。以應對氣候變暖為名，議會否決了這項提案。

加州環保主義者口口聲聲控制碳排放，不知道他們是否能計算出，一次蔓延上百公裏，連燒數十天的山火，將帶來多少碳排放呢？環保主義者們想保護的樹木，估計都在這次火災中燒得精光──寧可燒掉，絕不能砍伐。

加州多山火，有自然方面的原因。然而，山火演變成災難，造成幾十幾百人傷亡，就完全是政策災難的結果了。可悲的是，哪怕大火燒到家中，荷里活明星們攜貓帶狗倉皇出逃，他們也不會意識到：正是他們平日主張的意識形態，毀掉他們的生活。加州大火猶有撲滅之日，一旦大政府無處不管制，社會經濟秩序遭破壞，災難將比火災可怕得多。

原刊於人文經濟學會微信平台，本社獲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