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是「黑色電影」?
奧遜‧威爾斯1941年執導的《大國民》(Citizen Kane)在西方被肯定為啟發黑色電影作者的經典電影,爾後,形形色色的「黑色電影」或「新黑色電影」陸續登場,近者包括2000年由基斯杜化‧諾蘭執導的《凶心人》(Memento)。電影學者陳劍梅博士的新書《遇上黑色電影──香港電影的逆向思維》指出,「主流黑色電影」的元素,包括有「高反差暗調照明效果」和「迂迴曲折的情節結構」,人物原型則包括「甘受情傷的末路英雄(masochistic male)」和「奪命佳人(femme fatale)」等。
港產片挪用黑色電影元素
陳劍梅在書中坦言,港產片也有挪用「黑色電影」的元素,但由於處境不同,手法各異,導致香港電影的原創性、複雜和結構完整性,與荷李活的黑色電影不可同日而語,故不能假設港產片就是美國電影的延伸。
為了說明彼此的不同,陳劍梅在書中以電影《一代宗師》(王家衛,2013 )為例,指出序幕的一場武打已經充滿黑色電影風格:「動作演員的全身剪影和身體細部,葉問頭上透光的紳士草帽,黑白對照。雨灑下,光影交織……構成一個殺機重重的戲劇空間。」
作者進一步指出,「史上經典的黑色電影中,奪命佳人都會連累男主角。這種淒美的『共生』(symbiotic)關係,正好在電影大團圓道德性的結局中,得到了斷」。不過,「香港電影雖有借用及改編這種『共生』的關係,卻沒有直接抄襲」。
奪命佳人化作繞指柔
作者又指,《一代宗師》中,宮二小姐先以「奪命佳人」的姿態出現。她與葉問「愛恨交纏的微妙感覺……在彼此的心間『共生』,久久不可磨滅」。然而,這種「共生」關係沒有按「黑色電影」的固有模式發展,即沒有在電影中「懲治奪命佳人」,宮二這個人物「後來發揮中國傳統女性的美德,奪命佳人的形象,亦在戲中漸漸淡化了」。
作者認為,相似的轉化還出現在《非常偵探》(方令正,1994)、《玻璃之城》(張婉婷,1998)、《春光乍洩》(王家衛,1997)和《笑傲江湖 II:東方不敗》 (程小東,1992)等港產電影中,「在香港政權移交預備、執行與適應之際,以本土作品展現出有趣而且有效的逆向思維,成功體現一種非常突出的商業藝術電影手段,既提供別樹一幟的觀影快感,又創立新的電影傳意風格和方式」,「發展出一套中國香港的電影特色,在世界舞台上極具普及化的價值」,作者認為,這就是香港電影的軟實力,也是本書提出最主要的觀點。
藉新書發布之喜,陳劍梅博士和出版商中華書局在3月22日的新書發布會上,特邀執導《秋天的童話》、《三城記》、《玻璃之城》、《宋家皇朝》和《歲月神偷》等片的張婉婷導演對談,並集中重溫及討論《玻璃之城》的特色。
港大重建宿舍催生《玻璃之城》
話題由《玻璃之城》片尾的一個鏡頭開始──寧靜的夜晚,月色照在大學本部大樓的迴廊,一對戀人(片中主角Raphael和Vivian)奔往遠處,逐漸遠離觀眾的視線,剩下空無一人的迴廊……。以下為對談主要內容;
陳劍梅:當年看《玻璃之城》,這最後一個鏡頭把我震撼住了!這種感覺很難形容,但也令我好奇。可以說,我的這個研究專案,正是由這最後一個鏡頭開始的。《玻璃之城》的角色設定,是一對「婚外情」的男女,一如荷李活「黑色電影」的男女主角──甘受情傷的男主角或「奪命佳人」女主角──但又不盡相同,《玻璃之城》沒有「懲治奪命佳人」,維持一個「開放式」結局──是對是錯,由觀眾自行判斷。不獨是《玻璃之城》,其他九七前後的香港電影女主角也是如此──要麼是「好人」,要麼就由「奪命佳人」變成「好人」,而且比男人更堅毅、更願意面對厄運或自己個性的黑暗面,這是否香港電影跟世界上其他「黑色電影」不一樣的地方?另外,《玻璃之城》亦反映了七十年代學生運動的熱情,也有道德批判的熱情──到底Raphael和Vivian「行埋一齊」是否legitimate(合理)呢?兩種熱情平衡發展,甚至兩人的下一代都參與了這場道德審判的思辯,《玻璃之城》的故事如此豐富,時間跨度這麼長,跨越了三、四十年的歷史,當初我認為這種層層打開的敍事結構堪比《大國民》,到2000年,《凶心人》的出現,儘管敍事結構有所創新,但兩者僅是「單向」敍述,始終不及《玻璃之城》的「多向」──觀眾可影響電影的解讀,這可說比荷李活的前衛作品更「前衛」了。我認為,「時間」在《玻璃之城》中扮演着重要角色。
張婉婷:Elaine(陳劍梅)講得很高深,我自己也有點受寵若驚。不過,我很高興自己(的作品)能與經典的「黑色電影」相提並論,實在與有榮焉。
陳劍梅:剛才說我研究電影的起點是《玻璃之城》,那麼,您開拍《玻璃之城》的緣起又是什麼呢?
張婉婷:那時候是九七將至,大家都感到很迷惘,不知道九七後會不會一切都改變。加上機場由九龍城搬到現在的赤鱲角。最令我難過的,是我心愛的、曾經住宿過的香港大學女生宿舍何東夫人紀念堂將要拆卸(編按:何東夫人紀念堂已於2000年完成重建,現與施德堂及何添堂組成賽馬會第一舍堂村),那是我年輕的回憶,這等於是拆了我的記憶、拆了我的青春。最遺憾的是那時還未流行「保育」示威,我唯有希望在拆卸前能夠拍一部電影,記錄在香港大學的生活,幸好申請過程順利,但也使我驚覺,我原來熟悉的香港,可以在眨眼間變成另一副模樣,我要在她變化之前留下紀錄,首先就是我大學時代的生活。
陳劍梅:拍攝過程怎樣?是不是可以隨意拍?周偉立博士(當年香港大學堂社監)說您也在大學堂(U Hall )拍。
張婉婷:要拍攝跟男生跳舞嘛!何東堂只有女生,怎樣跳?我還拍了利瑪竇(男生)宿舍呢!
一開始,我想拍得像散文般,為此我買了很多七十年代的音樂,因此第一稿全部按照音樂來寫,例如音樂響起,Raphael和Vivian要做什麼;暴動時,用什麼音樂配合;學生跳舞時,浪漫的音樂響起……想不到現在拍出來變了「黑色電影」(眾笑)。
陳劍梅:我也住過香港大學的宿舍,但我沒有《玻璃之城》那種感覺。
張婉婷:不同的年代,感覺是不一樣的。你現在住何東,感覺也會不一樣……
陳劍梅:我其實想說拍攝手法,為何您專挑夜晚來拍?有些活動日間不能進行?
張婉婷:舞會當然在夜晚舉行,「玩新生」也是夜間活動,因為日間要上課,在課室上課也沒什麼好拍的,唯一能夠在日間拍攝的活動只有打球。影片中,舒淇打的球叫lacrosse(棍網球),相信只有那時候在殖民地色彩濃厚的香港大學,學生才會玩這種英式球類。不過,最有趣的事情往往都在夜間發生,例如夜晚穿着綠色學袍參加高桌晚宴(High Table Dinner),是很莊重的事情。另外,我們常說,日間是「上帝的光」,夜間拍攝則可以藉着打燈,令前景矇矓,後面有光,營造出很虛幻、很優美的感覺。
陳劍梅:電影開始時,倫敦那一場光線很暗,男女主角甫出場就死了,作為觀眾感到很震撼,您是如何設計這一場戲的?
張婉婷:這場戲敍述Raphael和Vivian在倫敦發生車禍,不幸死去。兩人死了,故事才可繼續說下去。因此用高反差的光線,令片子有「黑色電影」的感覺。
從來不對演員道德審判
陳劍梅:主角出場便要「下場」,接着便是一場道德審判?
張婉婷:我拍電影從來不對主角或演員「道德審判」,即使那是「婚外情」,無論這種愛是「合理」或「不合理」,都不是我要說的,因為愛情從來都不「合理」,喜歡人是「盲目」的(不是理性選擇的)。Raphael和Vivian的愛情其實充滿了無奈,至於觀眾要不要批判他們,那便是觀眾的自由了。
陳劍梅:電影中的配角,即Raphael和Vivian的家人朋友事後討論兩人的事,像是一場道德審判,這種敍事結構令電影很有趣,當然,受批判的主要是Vivian,而Vivian卻死了,沒有辯解的機會。
張婉婷:電影的好處,就是可以把過去一段時間凝固起來。Raphael和Vivian在最美滿、最燦爛的時候溘然而逝,我將時間凝固在電影開始的時候,也將時間凝固在結尾的鏡頭,讓兩個年輕人手牽手奔向未來,未來不可預知,這個鏡頭便充滿了幻想的可能性。因此,在電影中,時間另一個很重要的因素便是「凝固」。
陳劍梅:《玻璃之城》拍了多久?有沒有遇到什麼困難?
張婉婷:只用了兩個月時間拍攝,沒有什麼困難,只是黎明和舒淇當時並不認識,要兩人合演情侶,還是港大學生,無疑有些大膽。不過,既然是拍「黑色」愛情電影,男女主角必須要有化學作用,於是我不停要求他們會面、培養感情,結果出來的效果也不錯。
至於你先前說「黑色電影」中「奪命佳人」的角色,我必須澄清一下,舒淇性感又漂亮,或許在現實生活是「奪命佳人」(眾笑),但她在影片中飾演一名何東寄宿生,我希望她演繹的性格是獨立自主,因為家境不好,她努力學習又努力做兼職,是自我操控命運的前衛女性,而她與Raphael(黎明 )的一段婚外情,雙方都有責任,所以不能光批判Vivian(是奪命佳人),只能說一段感情很不幸地發生在錯誤的時間、錯誤的空間和錯誤的地方。
「許冠傑都唱革命歌」
陳劍梅:除了兩人的愛情外,電影也花了不少篇幅描述(上世紀)七十年代的學生積極參與學生運動,您是如何構思演繹這個「火紅的年代」的呢?
張婉婷:其實也不是每個人都積極參與學生運動,我自己就屬於「逍遙派」,比較喜歡打球和跳舞。但同學也分為很多派,「火紅革命派」我也認識不少,如岑建勳、龍景昌、莫昭如等都積極參加保釣和中文運動,而港英政府鎮壓也毫不手軟,甚至要拘捕、要坐牢的,但他們都很有使命感。我也參加過有關活動,許冠傑都來唱「革命歌」,但我始終沒有成為「革命派」,因此我挺佩服他們。
那時候也沒有人逼你參加任何一派,同學可以做「革命派」、「逍遙派」或「潛水派」,「潛水派」即是整天躲在圖書館不出來的人(現在稱「摺lib」?)我認為,當時的大學,是一個讓我們發掘個人取向、發揮個性的地方。
陳劍梅:《玻璃之城》是否可以刪去學生運動的描寫,抑或您認為這一段是必要的?
張婉婷:是需要的,因為七十年代是世界學生運動的時代,全世界的學生都在示威,包括美國人的反越戰示威,因此學生運動是那個時代的特色,我認為應該呈現在電影中。Raphael就代表當時反建制的學生,因為被捕坐牢,令他不能繼續在大學念書而遠走法國,才會與Vivian分開。因此,要呈現那個年代的横切面,這樣的背景和特色是必不可少的。
人的故事反映時代變遷
陳劍梅:我認為《玻璃之城》不僅是城市大學生的愛情故事,而且是一部大歷史電影。我想問問,您下一部打算拍的大歷史電影關於什麼題材?
張婉婷:其實記錄自己的經歷和社會變遷,一直是我拍電影的題材,例如《秋天的童話》的人物是我留學美國時認識的人,那個「船頭尺」是真有其人,花名叫「巢皮檸」;《歲月神偷》是六十年代我們小時候成長的背景;《三城記》講父母一代在戰亂中國的經歷;《玻璃之城》講七十年代的大學生活。如果將這些歷史背串連起來,再往上推,下一部我最想拍的,可能是與十九世紀中葉華工在美國建鐵路相關的故事吧!
陳劍梅:我們期待張導演繼續把她的小故事放進大歷史。那麼,您拍大歷史要傳達什麼訊息?
張婉婷:其實我並沒有刻意要拍歷史,就像拍《秋天的童話》,我只想拍自己的朋友在唐人街的故事,但那時很多人想移民,我發現原來拍自己的故事,就是在講述社會的變遷。正如海明威所說「沒有人是孤島」(編按:No man is an island是十六世紀英國詩人約翰‧鄧恩的詩句,海明威在小說《戰地鐘聲》引用,加利谷巴、英格烈褒曼1943年主演的同名電影亦有引用),我拍的只是大片段中的一個小微粒;我拍的小微粒,或許也反映了時代的大片段,但我的初衷無非是想拍「人」的故事,就像《宋家皇朝》,我只是想拍宋氏三姊妹的傳奇,但從她們的故事,卻折射了時代的變遷。把我拍電影集合起來看,便反映了香港、中國以至全球社會的轉變。
書名:遇上黑色電影:香港電影的逆向思維
作者:陳劍梅
出版商:中華書局(香港)有限公司
出版日期:2017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