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接上文:〈民以食為天──也談入廚之樂〉
在此介紹幾個菜式,包括花雕醉雞、紅燒獅子頭、姜蔥炒蟹和酸菜魚。
我向來喜歡上海菜,尤其是花雕醉雞,但是做得好的並不多。好些年前的一個聖誕夜,我獨自去了一家上海菜小店,點了個醉雞,卻強差人意,我吃了一半就埋單走人,去了另外一家,但想不到品質更差,令人相當無癮。
如此也激發了我做醉雞的念頭。竅門很簡單,首先不能用熱水煮雞腿,如此會流失養分和鮮味。蒸法最為恰當,只要蒸上20分鐘,取出用冰水浸泡15分鐘,再放入醉雞汁浸泡(加入兩茶匙玫瑰露,或者一點魚露),放入冰箱約15個小時,就大功告成。
但有一點我未能掌握,那就是上好醉雞的皮肉之間,往往帶有一層膠質,吃起來口感更佳。但我的成品之膠質時有時無,只能看運氣。遲些有空時,倒要好好研究。
此外就是紅燒獅子頭,竅門在於必須親手搓肉,這是古先生的秘訣。他還有一好法子,將白菜包裹着豬肉丸,白菜的水分隨着蒸汽往下淌,和豬肉混合一體,肉香四溢,湯汁也鮮甜無比。我在此基礎上稍微改良,將肉丸微煎,既可定型,吃起來口感也更豐富。
還有的就是姜蔥炒蟹。處理張牙舞爪的螃蟹往往令人手忙腳亂,狼狽不堪。處理方法有二,一是間接法子,將螃蟹放入冰箱,讓其「冷靜」,然後再予以處理;二是直接了當,先將鉗子切斷,然後進行解剖。理論上前者比較文明,但我至今仍未曾嘗試,都是手起刀落,三下五除二,將之大卸八塊。
最後一味就是麻辣酸菜魚。這道菜是我的畢生最愛。首先是選魚,以龍脷柳最次,然後是皖魚、生魚,最好的就是桂花魚。但在内地餐廳,選用的魚類就相當多,味道也更加豐富。
好幾年前我在北京前門吃了一頓酸菜魚,驚為天人,數天後離京前本想臨別秋波,再次一嘗,結果因某些原因,未能前往。第二年再來北京,特意再次幫襯,但餐廳卻換了另一魚種,口感天差地別,相當失望,更是遺憾。
舊地重遊充滿詩意,舊館重吃也是饒有味道,但前提是店鋪仍在,口味依然。這些都要看緣分,無法勉強。
第二就是腌魚。本地好些餐廳的酸菜魚,入口滑溜,但卻沒有多少魚味,猶如橡膠。我猜想該是所用魚塊並不新鮮,需要「特別」腌製,故此出現橡膠魚的效果。
黃大仙飛鳳街有一間名為「小四川」的川菜餐廳,用的雖是皖魚,但腌製得相當到味,而且該店鋪的拍黃瓜,委實一流,堪稱絕配。可惜去年因為疫情之故,關門大吉。那天看着正在裝修的店鋪,我惘然若失,悵悵而返。
飲食之樂真是說上3天3夜也說不完,將來有機會再談。
食物中的大千世界和文化視野
中國人的飲食文化特別豐富,也別具特色。梁實秋將中國人的「吃」歸納為一個「饞」字,且認為此字難以覓得適當的英文翻譯,諸如piggish、gluttonous、greedy都不恰當,「因為這幾個字容易令人聯想起一副狼吞虎嚥的饕餮相」。而真正饞的人不是那個樣子,是形而上下的美好結合,既實用又有趣,可以提升至美學高度,豐富人們的生活。
著名人類學家張光直先生曾說:「到達一個文化的核心的最佳途徑之一就是通過它的肚子」(One of the best ways of getting to a culture’s heart would be through its stomach)。飲食不但是生活樂趣,更是人們感知世界、把握世界的一種基本方式。這個領域色香味俱全,更有豐富的文化内涵,很值得好好探討。
例如我們身邊的常見食物,例如咖啡、糖、檳榔、可可、酒、辣椒、馬鈴薯、大米,都蘊含着無比豐富的內涵,都是一部部波瀾壯闊的文化交流史。那一粒小小的砂糖,就能引起季羨林先生的好奇,以小見大,寫出了一部涵蓋廣闊,意義深遠的學術巨著──《糖史》。
他用大量史料證明,在1000多年來,糖和製糖術一直在中國與印度、東亞、南洋、伊朗和阿拉伯國家之間交流和傳播,同時也在歐、非、美3大洲交流。可以說糖的背後,隱藏着一部遍及5大洲幾乎所有國家的文化交流史。
季先生通曉8國語言,廣徵博引,深入考證,往往從一、兩個字的變化,就讓我們看到不同文化的流動和交流。透過這些發掘和論述,可令讀者得知我們所常吃的食物,並不只是來自本國,屬於自己,而是跟其他文化息息相關,互相影響。如此論述,很有「人類共同體」的含義和氣派。
季老胸襟廣闊,視野遠大,更心懷慈悲,他在文章中如此寫道:
「人類歷史發展總會是向前的,決不會倒退。人類在將來的某一天,不管要走過多麼長的道路,不管要用多麼長的時間,也不管用什麼方式,通過什麼途徑,總會共同進入大同之域的。
我們這些舞筆弄墨的文人,決不應煽動人民與人民,國家與國家,民族與民族之間的仇恨,而應宣揚友誼和理解,讓全世界的人們都認識到,人類是相互依存,相輔相成的。大事如此,小事也不例外。」
這部巨著,相當適合那些「假洋鬼子」和「高等華人」好好拜讀,有助改變自身對本國之偏執歧視,以及對西方之盲目攀附。
此外,食物的種類和生產也構成了人類歷史進程的基礎,年鑒史學大師布羅代爾(Fernand Braudel)就特別留意此範疇,在他的鴻篇巨製《15至18世紀的物質文明、經濟和資本主義》的開篇,便是〈一日三餐的麵包〉(第二章)和〈奢侈與普通:飲食〉(第三章),從吃什麼、如何吃、食物的種類和生產入手,掀開分析資本主義文明史的扉頁。
而在傳統中國的哲學思想中,飲食之事與理家、治國、社稷大事往往同出一理。老子早就說過:「治大國若烹小鮮」,而三代聖賢中不乏如伊尹、晏嬰、呂不韋等政治家兼美食家,不但精通飲食之事,且善於將烹調原理用於政治運作。
值得一提的是,商朝的宰相伊尹既精於烹飪,又兼通醫學,是中醫方劑的創始人,著有《伊尹湯液經》。《史記·殷本記》中有「伊尹以滋味說湯」的記載,《甲乙經序》亦謂「伊尹以亞聖之才,撰用神農草本,以為湯液」。《伊尹湯液經》早已散佚,在民國時期才重新出現,也開始了一個延綿至今的中醫理論源流大辯論。
這些都是飲食所衍生出來的種種學問,猶如橫竪縱橫之經緯,可以以小見大,從點化面,神馳於過去、現在和將來之間,妙趣橫生,引人入勝。但作為樂感文化之現實主義傳人,我最為關心的,還是現在──吃得美好,煮得美妙。
這才是生活的本相。
對於人生理想,眾説紛紜,各有千秋。我最為服膺法國小說家福樓拜(Gustave Flaubert)的看法,他認為人生理想是「和尋常市民一樣過生活,和半神人一樣用心思」,如此與春秋時期曾點所說的:「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頗有異曲同工之妙。
故此,我們需要「食而知其味」,懷着感恩和好奇的心,好好感受生活中的點滴樂趣。如果可以知行合一,體驗入廚之樂的話,更是理想。況且入廚需要專注和投入,能夠忘我,可以減壓,多年前我之所以入廚,就是為了寄托、升華和轉化,至於盆景、藏石、舊物、養鳥、攝影等等嗜好,均可作如是觀。
入廚之樂 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