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輩隱居於獅子山坳,前眺吐露海灣,後依翠綠山巒,一條小溪自山頭涓涓流淌而下,繞過村居,流向山腳,頗有「採菊東籬下,悠然望南山」之感,是香港難得的田園風光。
在陶淵明的詩句中,固然有「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閒適境界,但也有「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的描述,更有「田家豈不苦?弗獲辭此難」的感慨,道出了田園生活的辛苦及疲累。
前輩有此田園環境,令人羡慕,但認真打理起來,頗爲耗時費力,簡單如拔除山邊雜草,我等幾個大男人也要汗流浹背的忙上大半天,更加體會到古人田園生活辛勞的一面。
《詩經》農事詩,半點不悠閒
說起田園生活,我們往往想起東晉詩人陶淵明。其實,陶淵明並不是第一個描寫田園生活的人,在我國最早的詩歌總集《詩經》中,已有不少篇章涉及此類題材,後世稱爲「農事詩」。根據統計,《詩經》中的農事詩共有11篇,分別是《豳風》中的《七月》,《小雅》中的《楚茨》、《信南山》、《甫田》和《大田》,《周頌》中的《臣工》、《載芟》、《良耜》、《噫嘻》、《豐年》和《思文》。
和魏晉之後的田園詩相比,這類詩側重敘述勞動場面,很少描寫田園風光,更不具備藝術審美和寄託情志的特徵,主要還是描述「饑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的日常生活。在這些詩作中,田園勞動是農民賴以謀生的活動,相當艱辛,是審美的對立面。
譬如按月敘述諸種農村生活的《七月》,雖有「春日載陽,有鳴倉庚」的春天田園景物描寫,但通篇基本上是描述農夫的勞動情況,反映了農夫的辛勞、貧困和精神創傷。文中的 「七月流火」預示着「暑去寒來」,但到了寒風凜冽的冬季,這些農民卻「無衣無褐」,只能發出一句「何以卒歲」的呐喊,營造了一個淒涼悲切的氛圍。
這種題材直到魏晉之後,因玄學興盛及政治環境等原因,才逐漸演變成以審美與寄情爲主的山水田園詩。
理想與現實──二元對立的西方田園詩
如果將中西田園詩做一比較,頗爲有趣。西方文藝領域對田園題材大致採取兩種態度。
第一種態度是理想化的迴避,忽視現實和勞動元素。例如古典文學中的牧歌(Pastoral)就刻意迴避田園的勞作場面,因為它不夠高雅,也不符合人們對 「理想黃金時代」的想像。
在古希臘時代的田園詩中,勞作尚是必須的,且得到詩人的讚美。但自古羅馬最偉大的詩人維吉爾(Virgil Abloh)開始,田園生活就被理想化和浪漫化,定格為一種人間天堂式的烏托邦畫面。
在這些田園詩中,土地不需要耕種,因為樹木和田野能自動生成果實;羊群不需要放牧,因為美好的環境裏隨處都有豐美的牧草。牧人和農夫生活富足,因為大地提供了豐富的資源和保障。值得留意的是,如此田園意象與聖經内容息息相關,在此不贅。
隨後的田園詩繼承了這一浪漫化傳統,為了展現人類美好的黃金時代,必須對眼前的辛勞與苦難視而不見,如18世紀英國詩人蒲伯(Alexander Pope)所說,「只展示它(田園)的純真,而藏起它的痛苦」。
如畫美學(Picturesque)的創始人吉爾平(William Gilpin)同樣認為勞作場面不適合入畫,因為它有明顯的人工痕跡,缺乏原生的美感,「……公鷄,麥田和農夫,這些都是希望能夠避而不見的東西。」
第二種態度源自18世紀英國文壇對傳統田園詩的激烈挑戰,認爲田園文學應該著眼現實,抒寫鄉村人民的艱辛勞作和悲苦生活,詹姆斯・湯姆遜(Tomson James)的《四季》、奧立佛・高德史密斯(Oliver Goldsmith)的《荒村》和喬治・克雷布(George Crabbe)的《鄉村》等詩作都以現實主義的態度描寫鄉村,再現農民的艱辛、貧困和悲苦。
既為詩人,也是牧師的克雷布寫出18世紀以來英國鄉村生活的貧困,指責傳統田園詩過於虛假,疏離底層,將詩意淩駕於現實苦難之上;高德史密斯筆下的鄉村風景毫無美感,鄉村生活則令人憂傷和絕望。這些詩人都懷着人道主義精神,揭示田園生活中的困苦,表達出對窮人的憐憫和關注。
然而,西方田園詩中的理想與現實是否就如此涇渭分明,不可融合呢?十八世紀的英國浪漫主義詩人華茲華斯(William Wordsworth)巧妙的融合了兩種觀念,渾然天成,寫出了兩者互為表裏的田園詩,影響巨大。
華茲華斯的融合觀
有「湖畔詩人」之稱,與雪萊、拜倫齊名的英國浪漫主義詩人華茲華斯(William Wordsworth),糅合了以上兩種對立的觀念,將之融入自己的詩作中。他的詩作中既描述貧困鄉村及艱辛勞作,亦讚頌其中的詩意和生機。在他看來,農耕勞動有兩大功能。
第一,它可給予人類精神上歡愉和力量。自然勞作雖然帶來身體的疲憊,卻賦予精神一種自由與輕鬆,故此,鄉間勞作雖然辛苦,卻有着最大的福祉──人們不僅自然中獲得物質饋贈,還可汲取精神力量。
其二,鄉間勞作更能體現勞動本身的樂趣和意義。華茲華斯認爲「艱辛勞作是痛苦的折磨」這種觀念本身具有濃烈的精英主義味道,是勞心者對勞力者「高高在上」的同情,也是對勞動本身的誤解。遠古時代,先民用自己的勞動果實祭獻神靈和自給自足,既自豪又滿足。進入文明社會,特別是工業文明後,人類對於勞動的描述和記憶才愈來愈帶上痛苦和埋怨的色彩 。
故此,華茲華斯認爲勞動的意義不僅是滿足生存需要,還能給人帶來尊嚴和滿足。在他的田園詩中,常常以艱辛的勞作反襯出鄉間卑微人物的愉悅與活力,以及其中蘊含的偉大、高尚和詩意。
華茲華斯對於田園的觀念,與我們的陶淵明有些相似,都是看到田園生活的兩個面向,繼而讚頌田園生活。但兩者還是有很多不同,例如中國是「天人合一」,西方是「天人相分」;中國是「心性自然」,西方是「神性自然」;中國田園詩的發展綿延不絕,西方則是時斷時續。總之,不同的文化對自然賦予不同意義,繼而產生不同的自然審美觀。
抗拒異化的田園體驗
根據馬克思理論,理想的勞動過程是意圖改變外在世界的一種創造性活動。但在資本主義社會中,工作並不是生活的目標,生產的產品被他人所佔有,人脫離了自己的本質,只能靠市場價值來衡量。人的本質因此被剝奪,以致產生人性剝離或喪失的現象,導致異化。因此,現代人很容易產生無力感、孤立感、無意義感及自我疏離。
故此,田園勞動是一種「自我實現」(self-realization)或「自我表達」(self-expression)的過程,可以紓緩或對抗異化。中國以農立國,即使經過近百年的急速變化,但田園生活的傳統依然存在。
内地近年流行田園生活視頻,大受歡迎,某程度上反映出人們對「去異化」的憧憬及渴望,渴望得到視覺和心理上的補償。如果條件許可,不少内地人會在露台或小花園佈置園藝,種植花草,有些人乾脆直接搬去城市邊緣,或者二三綫城市,或者改造舊屋,或者重新布置,過起現代陶淵明的生活。
本地奇特體驗
10年前機緣巧合,我在小區樓下租了幾塊田,既可種菜自用,亦可放置盆景,算是對田園生活有一點體驗。女兒小時候的蔬菜全都是自供自給,百分百有機。打理工作多由幫傭負責,我偶爾去鋤地鬆土,或者爲盆景換泥,每每做完這些體力活,都有一種莫名的滿足感。遇上諸事不順,心情鬱悶之時,做些農活肯定有紓緩情緒,緩解壓力的作用。
有段日子,我曾埋首盆景,如痴如醉,那時也是精神上相當困擾的階段,打理園藝給我帶來莫大的安慰和寄託,也得到美學上的享受。
如果從天人合一的角度來看,興許人類本是大自然的一部分,投入大自然,做有關大自然的工作,無非是回復本性,尋覓到自己的本源而已。
好幾年前香港興起務農潮流,傳媒爭相報導,一地難求,有的人甚至在工廈天台種植,但數年下來,似乎又趨於沉寂。我有位鄰居當時也參與其中,租了我旁邊的一塊田,時而帶著孩子來農田玩樂。當時我還挺熱心,給了他一些種子和菜苗,告知種植竅門。
但良好關係還未萌芽,我就收到管理處的電話,稱有租戶擔心我所種的富貴樹(裂葉福祿桐)將來會愈長愈大,根部會將田邊的地磚頂裂。我探聽了一下,原來就是那位開口閉口Ricci Hall的香港中產新農友。
我提供資料予管理處,證明該樹根部很淺,不可能會影響地基云云。但是管理處對投訴的關注遠遠超過了解真相,我也意志不堅,很快妥協,將那棵樹木移送給管理公司,移植在屋苑平台。
説來有趣,移樹一個月後,這位新農友的三個月租約到期,竟然就此不租,據説覺得玩夠了云云。我看着那個空空如也的樹坑,感覺奇特有趣,看來這類中產對於投訴的興致,遠大於實際操作;對園藝的獵奇打卡,也遠大於興趣愛好,以馬克思的理論來説,屬於異化相當成功的類別。前幾天他在電梯裏碰到我,還熱情地打招呼,「施生,你塊田種得好好喔。」
那棵被迫移走的小樹卻因擾得福。由於從盆移地,現在已經長得高大茂盛,樹冠猶如一把碩大的綠色雨傘,綠意嫣然。5年過去,土地絲毫沒有被樹根破壞之象,反而泥地上長出了一些不知名的花草,煞是好看。
附註:
2015年余光中教授曾於中文大學主講「中西田園詩的比較」,内容橫跨中西,涉及面很廣,值得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