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進行中的中美貿易戰,中國暴露了怎樣的弱點?這是一個人們無法迴避的問題,因為美國(和西方)看到了中國的弱點,就會對中國變本加厲。很顯然,中國如果不能盡快克服這些弱點,那麼就不僅輸了這一輪競爭,今後的發展也會變得更加困難。
當然,被美國所暴露的弱點也不全是壞處。所謂的弱點就是從前被自己忽視、但對國家的發展至為重要的領域。如果在知道了弱點之後,努力克服,亡羊補牢,無疑對國家的未來的發展是正面的,甚至具有推動性作用。
暴露的弱點無疑有很多,但至少包括如下幾個大的領域。第一、工業體系的脆弱性。如果借用全國政協經濟委員會副主任楊偉民的話「人家(美國)一斷芯片,你就休克了」來說,中國工業體系的脆弱性是顯見的。
具體來說,表現在幾個方面。首先,中國有速度、有「大而全」,但缺質量、附加值和原創。在過去的30多年裏,中國創造了世界經濟史上的「中國速度」奇跡,20多年達到兩位數的增長,經濟總量已經為世界第二,不過,並沒有出現中國質量和價值。工業體系呈現出大而全的局面,幾乎什麼都能生產,並且生產能量巨大,很多領域的產能佔據世界第一或者第二。實際上,一些產品,如果中國開始生產,就輪不到其他國家了。在很多年裏,人們普遍相信,珠三角足以加工和提供全世界所需的產品了。這也就是美國老說「中國搶走了美國人的飯碗」的原因。
除了少數幾個領域,例如人工智能(AI)、超級電腦、航天、生物科技等,總體上說中國工業缺少核心技術,尤其是原創性技術。這就導致了中國的單向依附性經濟體,即中國依附其他經濟體,而不是相反。所謂加工業就是為其他經濟體加工,是對人家的技術的加工,是依附於人家的,造成一種「人家缺了你可以,但你缺了人家不行」的局面。
若世界市場不存在 中國會怎樣
缺少技術創新也意味着產業的低附加值。很多年裏,很多產業的發展,尤其是加工業的發展,主要是依靠農民工廉價的勞動力和地方政府提供的廉價(甚至免費的)土地,技術因素對經濟的貢獻很有限。因此,勞動力和土地價格一變化,很多產業就開始面臨危機了。
即使就技術的應用來說,產業界也存在着嚴峻的問題。如果把機械化界定為工業1.0版,自動化2.0版,信息化3.0版,智能化4.0版,那麼中國大多數企業仍然處於1.0版和2.0版之間,3.0版和4.0版也有,但大多是其他國家技術的應用。如果存在着容許技術自由流通的世界市場,那麼企業可以從世界市場上獲取技術,不斷升級。但這裏的危險在於,一旦出現貿易保護主義和經濟民族主義,世界市場不存在了,中國的工業體系就會發生即刻的危機。
換句話說,如果發達國家不提供技術了,1.0版和2.0版的產業仍然可以自主地生存和發展,但使用3.0版和4.0版技術的企業就要休克了。互聯網業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在很長時間裏,人們總以為互聯網是中美兩家。但實際上互聯網只有美國一家,因為中國的大多數互聯網技術只是美國技術的應用。如果美國真的中斷互聯網技術供應,中國就可能要回到內聯網時代。
在國際經濟領域也存在着企業和市場之間的關係。國際市場的主體是企業,所以企業必須遵守和服從市場規制,否則就會受到懲罰。一些中國企業(也有一些地方政府)要求西方企業進行技術轉讓,以市場換技術。而另一些企業(例如中興)儘管從國際市場上獲得了技術等利益,但並沒有遵守市場規則。
但實際上,中國企業的選擇是有限的:要不企業本身有能力創造,毋須依賴國際市場;要不服從國際市場規則,從國際市場獲得技術。企業國內不守市場規則的行為一旦延伸到國際市場,肯定要出問題。對這一點,西方政府和企業看得很清楚,他們現在也知道如何來對付中國企業了。
第二、對國際層面的事物發展缺乏預判能力。貿易戰絕非新鮮,歷史上一而再、再而三地發生,也必然會發生在中美兩國。但很長時間以來,大多數人都相信中美之間的貿易戰不可想像。美國學者提出了「G2論」,或者經濟上的「中美國」,中國學者相信「夫妻論」。兩者的依據是一樣的,即中美兩國之間高貿易依存度。不過,實際上歷史經驗已經表明,高貿易依存度不僅不能避免貿易戰,反而會促成貿易戰,取決於進出口是否平衡。
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前歐洲國家之間的貿易依存度,並不比今天中美兩國的低,但最終歐洲國家之間還是發生了戰爭,並且是熱戰。上世紀70年代和80年代,美國與德國和日本之間也發生了貿易戰,而德國和日本還是美國的同盟,安全上完全被美國所整合。中國和美國既缺乏歐洲國家之間那樣擁有共同的文化和價值觀,也缺乏美國與德、日之間那樣的同盟關係,因此貿易戰幾乎是必然的,儘管貿易戰對雙方都會是傷害。
基於簡單而樂觀的假設,中國對貿易戰沒有做任何準備。直到貿易戰來了,人們還簡直不敢相信,認為只有特朗普這樣的瘋子才會這樣做。這種認知更沒有驅使有關方面去認真解決中美貿易逆差的問題。
儘管多年來,中國高層也一直表示不以追求貿易順差為目的,但在政策層面的確缺失有效性。中美雙方的貿易不平衡也並非是中國的原因,更多的是美國的原因,因為美國不願意向中國出口高科技。但不管是誰的原因,巨大的貿易逆差都要去解決,如果得不到解決,肯定要發生嚴重的後果。
第三、對事物的本質缺少判斷能力。很長時間以來,在外交政策上盛行「經濟決定論」,一切為了經濟,考慮問題也基本上過分強調單向面的經濟要素。就貿易戰而言,一個重要的問題是,貿易戰僅僅是經濟問題嗎?很多人停留在經濟思維,僅僅從經濟上來理解貿易戰。理性地說,貿易戰發生了,如果能夠把此局限在經濟領域自然是最理想的,人們也不能用其他手段來解決貿易戰。但如果不能考慮到貿易戰的外部影響,就會判斷失誤。就這次貿易戰而言,一些人對中美關係演變的本質缺失正確的判斷。
貿易戰僅僅是其中一種體現方式(或者特朗普方式),如果沒有貿易戰,也會以其他方式體現出來(例如在南中國海、台灣、朝鮮半島等)。中美關係發展到今天這個階段,就需要全面的調整;調整好了,就可以維持和平;調整不好,就會發生衝突。這也是歷史所證明的,即人們所說的修昔底德陷阱。
第四,最為重要的是暴露了社會反應的脆弱性。對內部來說,社會的脆弱性是最為關鍵的。概括地說,社會的反應表現為兩個極端。在一個極端,一些人支持美國的貿易戰,幻想來自美國的外在的壓力少,則促成政府降低進口關稅,多則促成內部的進一步改革。
特朗普在中國可能要比在美國更受歡迎。直到今天,特朗普和美國的主流社會(尤其是媒體)一直處於對峙狀態;在中國則不然,一些人對特朗普的政策抱有過多的幻想。就貿易戰而言,外在的壓力從來沒有促成內部更好的發展,這從德國和日本的例子裏面可以看到。
恐懼使對華政策改變
中國並不想打貿易戰,貿易戰也不是中國發起的。不過,借用一位西方外交官的話來說,是中國的一些人喚醒了中國在西方的敵人。這裏的喚醒主要指一段時間以來,有關方面的過度宣傳,結果大大超越了政策設計者的初衷。
這主要表現在三個領域,即中國製造2025、一帶一路和中國模式。中國製造2025實際上僅僅是中國本身產業可持續發展所需,就如德國的工業4.0項目一樣,但對很多學者和政策研究者來說,這是為了超越美國和西方的項目。一帶一路在高層看來僅僅是中國的發展倡議,並且多次強調,一帶一路儘管是中國的倡議,但發展機會屬於大家的,利益是大家共享的。
通過近代以來的探索,中國的確形成了中國模式,但中國模式和其他模式不存在必然的衝突,而更多的是互補。儘管中國也強調中國模式為人類提供了另外一個可能性的選擇,但同時強調不會輸出模式。但對一些學者和政策研究者來說,中國模式的目標就是要打敗西方模式了。這種過度的宣傳和解讀無疑給西方製造了一種恐懼,莫名其妙地感覺到西方要被中國所超越、所取代,而這種恐懼感又促成美國(和西方)改變其對華政策。
不管如何,現在中國的敵人已被喚醒,並且從各個方面開始向中國發難了,對中國構成了巨大的壓力。不過,這裏的問題是,這場貿易戰能夠喚醒中國本身嗎?如果只喚醒了敵人而不能喚醒自己,未來的前景只有更壞,沒有最壞。但如果在喚醒敵人的同時也喚醒了自己,便是進步的動力。
和美國(西方)的衝突遲早總要到來的,關鍵在於如何應付的問題。中國所需要的既非像一些人那樣毫無自信而乞求外力,更非像另一些人那樣盲目自大而走向義和團主義,而是在摸清楚自己的家底之後,理性應對貿易戰;在這個基礎之上發揮自己在一些技術領域的優勢,而在更多的領域抓緊補課,踏踏實實地求進步。
更為重要的是,中國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自己的可持續發展和進步,而非超越和打敗任何一個國家。像中國那樣的大國,只要自己不打敗自己,沒有其他國家可以打敗中國。
原刊於《聯合早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