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中美關係的變化,並非簡單的雙邊關係的變化。就其實質來說,種種變化折射出了中國和現代國際體系關係的變化。因此,一個首要的問題是,今天的世界秩序是如何形成的?
國際秩序由西方掌控
無庸置疑,在近代以來的國際政治舞台上,西方一直是主角,國際秩序也是西方諸國確立起來的。儘管其他國家也有參與,但最多也只是配角。二戰以來人們稱之為戰後秩序的國際秩序,也是美國主導下的西方所確立起來的。蘇聯和中國也有份參與這個秩序的建設,但不是主體。在冷戰期間,蘇聯另起爐灶,形成了自己的小集團,這使得其為世界秩序所排斥。
儘管中國也參與了這個秩序的確立過程,但因為在冷戰期間中國不是在美國陣營,中國很長時間被排斥在外。中美建交和進入聯合國之後,中國開始扮演一個積極的角色,但很難說起到了主導性的作用。
就體制而言,國際秩序表現為一系列國際組織機構包括聯合國、世界銀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世界衛生組織等。在這些機構內部,領導職務長期以來牢牢被西方國家所掌控;這些國際組織的議程也是被西方所把握的。
中國開放的三個階段
改革開放以來的40年裏,中國與國際秩序的關係發生了巨大的變化。驅動變化發生的是中國的改革和外部,尤其是外部開放。在開放方面,概括地說,中國迄今走過了三個階段。
第一階段是「請進來」。主要發生在上世紀80年代到90年代初。改革初期,中國處於鄧小平稱之為貧窮社會主義的階段,經濟體量在整個世界經濟體中微不足道,人均國民所得不到300美元,資本高度短缺。為了發展,中國主動向外資開放,即「請進來」。最先進入中國的不是西方資本,而是海外華人資本,包括香港、台灣和新加坡。西方資本只在90年代開始才進入中國市場。應當強調的是,在這個階段,中國實行的實際上是單邊開放政策,即不管其他國家是否向中國開放,中國都向這些國家敞開大門。
第二階段是「接軌」,發生在中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的過程,即90年代後期。為了加入世界貿易組織,中國花大力氣對內部的各種法律、制度和政策進行了大規模的改革,以符合國際規範。這一步非常關鍵。如果沒有這一步,中國的法律體系(至少在經濟層面)、經濟制度和政策就缺少改革的動力。因為世界貿易組織是一個多邊組織,中國接軌的過程也是學會多邊主義操作手段的過程。
第三階段是「走出去」,是本世紀初以來的一個過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可以說是中國大規模走出去的始點。走出去可以分為兩個階段。首先是中國製造品的走出去。加入世界貿易組織之後,中國很快成為世界製造工廠,中國製造的產品源源不斷走向世界的各個角落,主要是西方世界。其次是資本的走出去。在短短的幾十年時間裏,中國很快從一個資本高度短缺的經濟體,轉化成為資本過剩的經濟體。就資本而言,中國的資本和西方的資本一樣,需要走到可以獲利多的地方。
走出去開始改變中國和西方(國際社會)關係的性質。無論是請進來還是接軌,中國和外在世界不存在實質性的衝突。一到走出去的階段,關係就發生了變化。當中國走出去的時候,馬上發現這個世界的地緣政治是西方主導的,西方已經佔據了地緣政治的要點,中國因此只好走向那些西方利益薄弱,但風險極高的地區。一旦中國走向已經有西方力量存在的地方,衝突馬上就發生了。
開放後與國際社會的關係改變
和中國開放政策相適應,中國和國際社會尤其是國際組織的關係也大體上經歷了三個階段。
第一階段是「加入」。與前蘇聯「另起爐灶」方法不同,中國選擇的是和國際社會接軌。在這一戰略選擇指導下,中國積極加入現存國際組織。我們今天所經歷的被稱之為全球村的國際體系,和中國的選擇分不開。如果中國做了早先蘇聯式的選擇,這個全球村就很難形成。
第二階段是「改革」。正是因為近代以來西方國家是國際秩序構建的主體,對象中國這樣的後發展中國家來說,這個國際秩序並非公平和正義,且體現國際秩序的國際組織內部的權力分配也是不公平的。中國一直在呼籲國際秩序的民主化和公平正義。中國在加入這些組織以後,一直力主內部改革。中國代表發展中國家,希望這些組織能夠通過改革來更充分地反映發展中國家的利益。
近20年來,發展中國家的新興經濟體在全球經濟體的份額愈來愈大,但這並沒有反映在國際組織內部的權力分配上。中國的改革呼籲也得到了廣大發展中國家的支持。中國在各個國際組織中的地位逐步上升。不過,中國地位的上升也意味着其責任的增加。今天,中國在國際秩序中承擔着愈來愈大的責任。
第三階段是「創新補充」。創新補充是近幾年來的新趨勢。維護和改善現行體制仍然不足以應付新產生的挑戰,例如隨着全球化,世界各國之間並不是變得更公平了,而是相反。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富國與窮國、南方與北方之間的收入差異愈來愈大,世界變得愈來愈不公平。作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和最大的貿易國,中國也承擔着發展現存國際體系的責任。
中國引領新一波全球化
中國近年來確立了亞洲基礎設施投資銀行(AIIB)和金磚國家銀行等區域組織,並推出一帶一路經濟倡議,意在推動區域和全球經濟發展,引領新一波全球化。不過,中國領導人明確並且再三強調,中國這樣做並非要取代現有的區域和國際組織,而是作為補充,使得現在的秩序更強大。實際上,不難發現,中國在引入制度創新的同時,也是戰後秩序最強有力的支持者和維持者。
在這些基礎上,中國更進一步提出了建設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概念。這是中國和國際秩序互動的自然結果。如果沒有中國和世界秩序的接軌,就不會有這個概念的產生。在這個概念指引下,中國不僅加大內部改革開放力度,而且在西方盛行貿易保護主義和經濟民族主義的時候,接過自由貿易的大旗,引領經濟全球化。
美國衰落 問題叢生
當中國經歷着崛起和扮演愈來愈重要國際角色的時候,美國則感覺到其相對的衰落。儘管在物質意義上美國仍然是世界最強國,例如美國還是世界上最大的經濟體和最大的軍事強國,美國的科技創新能力仍然為世界上最強,但美國的自信心一直處於下滑狀態。這主要還是內外部因素所致。在外部,美國一直解決不了帝國過度擴張的問題。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進入國際體系以來,美國一直處於擴張之中。
在美蘇冷戰期間,世界一分為二,以美國為核心的西方體系同以蘇聯為核心的東方體系對抗,美國的擴張行為實際上得到一定程度的遏止。但在蘇聯集團解體之後,美國(包括整個西方)的地緣政治勢力範圍大擴張,一霸獨大,造成了過度擴張的問題。美國要支撐這麼一個龐大的帝國,愈來愈感到力不從心。
從克林頓到奧巴馬,歷屆美國政府都意識到要解決這個問題,但同時美國很難從世界各地區真正收縮,因為收縮意味着美國霸權地位的動搖。直到今天,美國仍然處於這種兩難境地之中。在內部,美國受黨派政治的制約,很難產生一個有效政府。黨派政治異常對立,民主和共和兩黨之間為了反對而反對,互相否決。沒有一個有效政府,就難以應付愈來愈多的內部問題,例如收入分化、種族分化、槍支泛濫、內外的恐怖主義等問題。
美國衰落產生的巨大影響
美國的相對衰落不僅僅對中美關係產生影響,而且對全球的整體地緣政治都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就地緣政治而言,今天的世界儼然是一個群雄逐鹿的局面。俄羅斯、土耳其、德國、法國、印度、日本等大國或者中等國家,都在全球範圍內競爭影響力。而在地區層面,中東的中等國家、亞洲的中等國家也都在競爭區域大國地位。這種競爭不僅表現在經濟和軍事領域,更表現在各國民族主義的崛起上。今天,民族主義再一次成為這些國家的外交主題。
無論是世界體系還是國際秩序,大國在其中所扮演的角色並非小國所能比。隨着美國的衰落,美國必須處理好與其他大國的關係,同時其他大國又是美國的競爭者或者說可能的競爭者。如此,美國對這些其他大國的定位和關係是很不相同的。很顯然,日本一直是美國的盟友,兩者在安全方面是高度整合的,儘管在其他領域也會發生衝突。
美國對印度的定位是潛在的盟友,這不僅僅是因為印度是民主國家,而且更是因為印度可以成為中國潛在的敵人。這麼多年來,印度是美國和日本拉攏的對象。儘管美日要整合印度的安全並不容易,但這個方向是很明確的。土耳其也想恢復其過去的帝國夢,但這個國家主要是北約和俄羅斯的關係,美國可以通過北約處理和土耳其的關係。
美國主要應對「中俄威脅」
儘管有其他競爭者,但在今天新的地緣政治格局裏,美國主要要處理的就是中國和俄羅斯。儘管2017年底美國國家安全戰略報告把中國和俄羅斯並列為「最大的威脅」,但實際上,美國所界定的主要威脅是中國。蘇聯解體和冷戰結束之後,美國對俄羅斯的判斷是這個國家會一直衰落,至少半個世紀之內很難崛起;儘管普京上台執政時宣稱,「給我20年,還給你一個強大的俄羅斯」。
但是20年過去了,俄羅斯不僅沒有強大,反而更脆弱了。今天俄羅斯的經濟體比加拿大還小,並且內部仍然是寡頭政治和經濟。尤其是,俄羅斯的人口減少很快,嚴重制約着其長遠的發展。中國和西方的一些人認為,美國和俄羅斯會進行一場新「冷戰」。美國前國務卿希拉莉最近針對俄羅斯網絡操縱美國總統選舉發表意見,也使用了「新冷戰」這一概念。
但美國和俄羅斯的新冷戰實在是過高地估計了俄羅斯的力量。對美國和西方來說,俄國主要是一個麻煩製造者,例如干預西方的選舉政治、克里米亞問題等。儘管俄羅斯的軍事力量仍然強大,但其軍費僅僅只是美國軍費的一個零頭,俄羅斯的軍事實力僅僅是前蘇聯的遺產。如果俄羅斯的經濟基礎繼續薄弱,其軍事實力也繼續會受到嚴重制約。西方媒體出於對俄羅斯的仇視,過度炒作俄羅斯。但在西方戰略家看來,對美國西方地緣政治的主要威脅仍然是中國。
正是因為中美關係的變化反映了兩國各自在國際體系地位的變化,中美之間的競爭或者衝突也具有了國際性。中美關係的未來也基本上決定了世界體系的未來。
原載於《聯合早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