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接前文:〈誰是中國油畫先驅?〉
李鐵夫的藝術風格屬於寫實主義,平衡在古典與印象派之間,根據直覺和想像進行創作。請繼續賞析他的幾幅肖像畫。
革命導師孫中山
油畫《孫中山》是我見過的偉人像中,最無耀眼光芒的領袖像。粗一看不過如此,區區端祥着很久,像中人物為振興中華而倦容滿面,目光凝視那信念的方向。背景的筆觸和色調,若處身於烽煙四起的黑暗,構圖偏下的半身像,量讀出其不高大的身軀。
孫中山是他熟悉的同志,也是他最敬仰的革命導師,據說連孫中山令郎孫科在美國時的食宿均由李氏供給。疏爽的藝術家當在畫架前,頃刻畫筆和靈魂共舞,他撇開了與偶像的私交,摒除了美化的俗套,不嵌入多餘的前提,純粹以構圖、狀態、色塊、明暗等元素,不添加浮於表層的虛飾,不刻意地神化對象,只看到平凡而鮮活的生命,政治家與任何人皆平等。
公眾人物需要包裝,李氏重視外貌內的精神本質,絕不壓抑率直的真我。筆者用雙眼坦誠地拜讀,缺少了現代手機中的美圖功能,強調內在思維的深刻雕琢,不知彼時的國父本人是否滿意?
側面寫照 老中青三代
另外例如《老醫生》、《音樂家》、《藍眼睛青年》均是側面的寫照。老、中、青的生理現象,衰盛興旺的變幻,最可貴之處是圍繞着形象之內的心理探索。
畫中的老醫生,沉穩內斂,舉止端莊。古人有曰「病家求醫,寄以生死。醫者仁心,救死扶傷。」又常言道「説嘴郞中無好藥!」當然絕不是一概而論,須有多元的協調,如果沒有中間色和暗部的陪襯,假如只有受光部,就突顯不出整體的精微。總是在正負中捉摸完善。
《音樂家》又是另一種神情:微醉的眼睛,帶紅光的面頰及鼻子,筆者猜想這位音樂家,視聽敏感,嗜酒如命,容易陶醉,身型肥胖,也許是位男高音歌唱家。
《藍眼睛青年》此畫磨損嚴重,唯五官尚清。藍色的靈魂之窗,寧靜的明眸,瞳孔透視他的憧憬,不論對未來,對學術、對哲學、疑慮連串⋯⋯總之這是一位知識型的年輕人,不屬於勞動階層。李鐵夫的用色具有委拉斯貴支的風格,沉鬱晦暗襯出光的響亮,突顯面部的輪廓和內在感官,給予觀者「相由心生」的審美效果。
囊空如洗 遷居香港
李鐵夫生活在美國40年,直到1930年滿腔熱血返故國。真是「煙波飛槳去,桑野䇿驢還。」他計劃創作辛亥革命的壯士史篇,並創辦一所遠東美術學院。正逢當時官場腐敗,滿目瘡痍,民不聊生之際,他的抱負需要盛世的土壤,提議得不到當局的回應。
由於長年累月慷慨好義,早已囊空如洗,缺乏經費寸步難行。關鍵時刻誰人念舊?深感失望離開大陸,1932年遷居香港土瓜灣,木屋中除了一梱畫,家徒四壁。他的聯語「獨鶴歸何晚,昏鴉已滿林」;「打門無俗客,爭席有樵夫」;「性癖難皆俗,身閒不屬塵」;「以閒為自在,將壽補蹉跎」⋯⋯言簡意賅的直白。
予而不取的鐵骨硬漢,逆境中不斷追求藝術的突破,他繪的《畫家馮鋼百》,又踏入了嶄新的層次。明快奔放的筆觸,以意運法,簡練乾脆,不修邊幅的油畫家躍然畫布。賞析中幻覺恍惚,若親臨畫架旁觀看,一代宗師如何用筆和刮刀,將色塊刻劃馮鋼百全神貫注的作畫姿態。
馮鋼百(1884-1984)享年百歲,研究和創作長達80多年。是略遲李鐵夫留洋的油畫先軀,在國內他的名氣大過李鐵夫。
一位畫家長期的缺席,成為主流圈子的邊緣人,很快被無情的歷史擠壓出局,淡出大眾的視線甚至消失。畢竟看熱鬧跟風的佔多數,通常質被量覆蓋。請看《未完成的老人像》一幅高超生動的示範作品,筆者有幸在游藝中補課。
寫靜物風景 不下人物像
李鐵夫除了人物肖像,靜物和風景都佳,讓各位再欣賞他的靜物《魚尾》:
薄薄的油彩敷色,刀板上剛切出的半段鮮魚,尾部末梢神經還在掙扎顫抖,切開的剖面滲出血水,旁邊吊着一小條腸,不禁莞爾,一刀兩斷還牽腸掛肚。刮去鱗的魚皮柔韌地貼身起伏;瓷碟、菀茜、洋蔥、辣椒垂手可取。我愛吃這道名菜「划水」,生動的靜物「魚尾」,引起我對家鄉佳餚的慾念,深信原作還要精彩。
數年前,益行曾在《信報》讀畫專欄,寫過他的風景油畫──《遙望瀑布》。這是一幅古為今用、中西合璧的佳作。所謂中西全在畫家的學養!
數株松樹左右交立,運用中國畫的出枝技法;山和瀑布亦有中國畫的皴法,樹石亂中有序疏密適度;概括的曲線呈示銀河懸掛。色彩、明暗、結構、塊面、層次均為西畫的表達手法;題材結合傳統文化的意境:宛然孤單的人影,獨坐水邊的岩石,青山寂寂流水潺潺,遙看的飛瀑直瀉,濺出激盪的思緒,望穿秋水,求索知音。天高雲淡,淨化瘴氣;松樹蔭濃,疪護草茵;水面清澈,洗滌汚濁。
他由東方文化的母體孕育,獲西方藝術的滋養,在互補中壯大!他是一位有靈氣、懂意趣、富情感的真人!可憾時空錯位,個性執着,釀成落差。難道性格決定命運?莫非人生暗藏玄機?他的成就是艱辛中的磨練!珍珠是在甲殼的傷口,硬物與軟體分泌忍痛旋轉。苦不堪言的療癒過程生成。
他的水墨《鷹》,線和面、水和墨的掌控,五色俱全渾然相應。遠望之以取其勢,近看之以取其質。他就似傲翔的鷹,不覺想到蕭統為陶淵明題的序文句子:「橫素波而傍流,幹青雲而直上。語時事則指而可想,論懷抱則曠而且真⋯⋯」
在香港落魄的日子,既不賣畫,又拒絕為權貴作畫,不失節守甘受清貧,揹着畫具寫生為樂。潮濕悶熱的木屋,保存不好嘔心瀝血的大作。1950年在畫友護送下回穗養病,終於葉落歸根,即受聘華南文藝學院名譽教授、華南文聯副主席,把視作生命的全部作品獻給祖國,現收藏於廣州美術學院。得償夙愿壽數卻盡,1952年6月16日於廣州逝世。有失公允的名氣,祈禱天際中這顆行星不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