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北京大學區域與國別研究院主編的綜合性學術集刊《區域國別研究學刊》(第2輯)日前正式出版。本輯學刊系「面向21世紀的區域與國別研究:世界經驗與中國範式」國際研討會特輯,重點收錄了參會學者的主要發言內容與觀點。本文為張信剛教授的《中國、印度與伊朗的現代化》。
四個古老的文明
近世歷史學家與文化學者都同意,大約距今2500年前,歐亞大陸上的四個地區超越了早期文明的階段,進⼊了古典時代。這四個古典時代的⽂明分別位於今日的中國、印度、伊朗和希臘。
東亞的中國當時處於春秋時代,出現了以孔子為代表、以社會倫理為中心的儒家思想,以及以老子為代表、以崇尚自然為特色的道家思想。南亞的印度彼時恰是耆那教和佛教開始興盛的年代,產生了喬達摩悉達多這樣的哲人,對固有的婆羅門文化提出了挑戰。西亞的波斯人建立了人類史上第一個大帝國;波斯⽂明的早期表現是瑣羅亞斯德創立的二元宇宙觀。在歐洲東南部的希臘有不少各自獨立的城邦,當時正是蘇格拉底等哲學家開始活躍的時期;希臘人崇拜多個神祇,但同時也對宇宙的本質進⾏探究。
公元15到16世紀,希臘⽂明的繼承者,即歐洲⽂明,進⼊了⽂藝復興與大航海時代,在天⽂、地理、數學、物理、化學、醫學等方面都有飛躍式的進展。近代學者把人類最近500年的⽂明發展歸功於西歐,並且認為歐洲⽂明或擴大後包括近世北美洲和大洋洲在內的「西方文明」具有「現代性(Modernity)」。東亞、南亞和⻄亞的三個古代⽂明的繼承者在諸多方面均無法與西方文明相抗衡。因此,自19世紀起,波斯、印度和中國都開始或主動或被動地學習西方。
中國:具有獨特⽂字和連續社會傳統的⽂明體
中國是一個有獨特社會傳統的,不曾間斷的文明體。這個文明體不但具有三千年來許多朝代的歷史記載和大量各種門類的書籍,它也包括眾多民族長期融合的過程以及儒釋道三家並存、而且趨於一致的普通中國人的世界觀。 這個⽂明體還表現在統一的書寫系統上。
在當今世界,漢字是唯一仍在使用的非拼音⽂字;今天一個中國中學⽣既可以讀懂《史記》與《漢書》,也能臨摹東晉王羲之書寫的《蘭亭集序》。兩千多年來,不⽌是⽂字保持了連續性,中國的社會結構也大致如此。朝代的更疊多數是反復循環而不是劇烈的變革。這種連續性被一些學者稱為「超穩定結構」。
印度:多次轉世但沒有改變基因的宗教社會
印度次大陸的早期⽂明是五千前已經頗為成熟的印度河谷古代⽂明;創造這個⽂明的是什麽人,目前還不清楚。今天人們說到印度文明,指的是雅利安人進⼊印度(公元前13到10世紀)後書寫的許多梵文吠陀經所代表的婆羅門文化(如輪回的概念和種姓制度),以及之後出現的有悖於婆羅門文化的耆那教與佛教;當然也包括再後來從長期興盛的佛教汲取長處並經過蛻變而⽣的新婆羅門教,即今日所稱的印度教。
所以印度文明的時間跨度包括雅利安人到來後的吠陀時代、佛教初盛的孔雀王朝時代、以貴霜與笈多王朝為代表的印度文明黃金時代、中亞穆斯林⼊侵後的德裏蘇丹國時代與莫臥兒王朝時代、歐洲人佔支配地位的殖民時代,以及20世紀中葉獨立後的多語言、多族裔、多宗教的印度共和國時代。
印度文明經歷過幾次不同的形態,但印度社會的基本特點未曾改變:印度的經濟與社會秩序主要是由宗教信仰所決定,換⾔之,印度一直是一個宗教社會。
伊朗:以心智活動影響世界的帝國
古代幾個波斯王朝的領土大小有異。然而毫無疑問,波斯文明圈要比今⽇伊朗的國⼟大很多。
最早的波斯思想家瑣羅亞斯德大約公元前12到10世紀(有人認為是公元前8到7世紀)時⽣活於伊朗高原的東部。他創立的二元論宇宙觀後來形成瑣羅亞斯德教,將早期過遊牧生活的雅利安人的信仰與道德相結合。瑣羅亞斯德教初期的許多敘事⽂字與祈禱⽂都用阿維斯塔(Avesta)字母書寫,幾個世紀以後被編纂成一部名為《阿維斯塔》的經書。《阿維斯塔》與印度雅利安人的梵文吠陀經有許多相似之處(比如種姓製度)。這是因為進⼊伊朗高原的雅利安人和進⼊印度的雅利安人在血緣與語⾔上同源,而二者在時間上相距也不大。
瑣羅亞斯德教中「救世主」的概念傳⼊地中海地區後,對猶太教與基督教產生了巨大的影響。而波斯人的光明之神──密特拉──廣為人知,後來被羅馬人視作太陽神而列⼊眾神榜,備受崇拜。公元2世紀時波斯人摩尼創⽴的摩尼教(明教),在亞非兩大洲廣泛流傳了約一千年。公元7世紀中期,波斯薩珊帝國被阿拉伯穆斯林征服,大多數波斯人轉奉伊斯蘭教。阿巴斯帝國時期(8—13世紀)波斯人受到重視;眾多波斯裔的學者和官員積極投身致力於伊斯蘭⽂明的發展。他們在⾏政、法律、哲學、醫學、 數學、物理學和天⽂學,以及音樂和詩歌等方面,參與構建了伊斯蘭⽂明的黃金時代。中古世紀的伊斯蘭⽂明,應該說是「波斯與阿拉伯的伊斯蘭⽂明」。
西方⽂明所顯示的現代性
現代、現代化、現代性這幾個詞源於西方,是西方進⼊現代之後的新詞匯。它們並沒有界定西方的現代性是什麽,也沒有描述西方現代化的過程。兩百年來,全球歷史和⽂化學者普遍認同,⽂藝復興之後的大航海時代(許多西方人稱之為「地理大發現」)是歐洲(或西方)在多方面領先全世界的開端。但是大航海時代的「現代性」與17世紀英國光榮革命時代的牛頓、18世紀法國大革命時代的拉瓦錫、19世紀英國稱霸全球時的達爾文,以及20世紀美國領先 全世界時代的愛因斯坦所認識的「現代性」是不同的。當然,21世紀的「現代性」已經發展到⼲細胞與5G—物聯⽹。
今日的現代性是當初創造這個詞匯的人所無法想像的。所以現代性本身沒有固定的指標,而是一個移動的靶標。當我們說中國、印度、伊朗的現代化過程時,指的是哪一段過程?其目標是什麽?我們也有必要探討這三個國家各自是從怎樣的基點上開始追求現代性的?
從中國的經驗看,首先認識到歐洲人先進之處的可能是17世紀初的士大夫徐光啟等人。他們從意大利傳教士利瑪竇傳來的歐幾裏得幾何學的嚴謹邏輯推理中,看到中國文明所一向欠缺的元素。中國對現代性的追求應該始於鴉片戰爭之後,因為洋務運動的推動者見到了西方的「船堅炮利」。一百年前 「五四」運動時,中國知識界開始傾⼼於並且渴望追求來自西方的「德先生」與 「賽先生」。
站在2020年的基準線上,回顧西方的發展以及東亞、南亞和⻄亞的近代歷史,我認為會移動的現代性必須包含以下內容:
第一是科學與技術。這是現代化程度最明顯的表徴。一個社會想要現代化,必須對先進的科學與技術有渴求,不能只以「拿來主義」對待現代科技。沒有科技創新的社會,只能跟隨而不能進入前沿,算不上是真正的現代化。
第⼆是承認私有財產。法律允許私人擁有財產;允許私人興辦並運作企業;大部分的社會資源要按市場規律配置。
第三是受到普遍認可而有效的治理系統。符合正義,尊重法治,具有公益性及有效性的治理系統才能使一個社會獲得並保 持它的現代性。
展望中國、印度與伊朗的現代化
經過一個多世紀的努力,中國、印度、伊朗三國的現代化努力各自取得了相當的成就。
20世紀末和21世紀初,這三個具有不同社會文化傳統的文明古國,出於自的國情各自提出「現代化不等於西方化」的指導思想,而且都認為,從自己的文化傳統和社會資源中可以找到供他們現代化的力量;這些將是不追隨西方國家道路的新的現代化途徑。
中國
20世紀初,中國的知識分⼦提出跟傳統決裂的「打倒孔家店」式的改革,這個路徑一直延續到50年代中國決定⾛社會主義道路,並持續到六七⼗年代的「文化大革命」。在70年代末期,中國確定了重視市場經濟,學習先進經驗的改革開放路線,21世紀初的⽬標是將中國建設為具有中國特⾊的社會主義國家。
從前述的現代化三要素(科技技術、私有財產與私營企業、公義而有效的治理製度)的⻆度來看,中國的⽂化傳統和現在的社會狀況基本上沒有對現代化的阻礙。然而,不能不看到,中國的現代化仍然面對一些挑戰。一些社會現象無論是對科技的進步、社會資源的合理配置,還是維持治理系統的有效性來說都是必須克服的挑戰。
印度
印度從來沒有統一而中央集權的歷史經驗。印度共和國是印度半島第一次在一個國家的旗幟下,基於一部憲法的統一國家。傾向世俗化的印度國大黨(Indian National Congress)連續執政半個世紀之後,印度在最近⼆⼗年裏卻三次選出印度教民族主義(Hindu Nationalism)的政黨──印度人民黨 (BJP)──主持聯邦政府,使他們可以致力於建設他們所宣示的以印度教信仰為主導的強大國家。
一個印度兒童,不論他的族裔和宗教為何,只要學會閱讀,就必然會接觸到大量印度教的神話與習俗。印度成年人也必然會接觸到寶萊塢電影和種種大眾傳媒。這些傳媒所表現的大都是印度教的思維方式與⾏為標準。因此,BJP能夠三度執政,的確有其社會基礎。
但恰恰是這個社會基礎給印度進一步現代化帶來很大的挑戰。
⾸先,種姓製度雖然在憲法中已經不復存在,然而在印度社會裏交友、就業、配偶、擇居,無不受到種姓觀念的影響,大多數低等種姓人⼝的能量難以得到發揮。其次,一些偏激的印度教徒,特別是印度教民族主義者,經常會不顧事實與邏輯,混淆現實、信仰和個人感知。近年來,強將現代事物說成「印度古已有之」蔚然成風!莫迪總理在2014年為一個醫院揭幕時,就曾以印度教三大主神之一的濕婆(Shiva)砍下一頭大象的頭,並把它接駁在被自⼰誤斬⾸級的兒⼦加尼薩 (Ganesha)的頸上,來證明印度古代的外科⼿術⼗分高明。即使這是玩笑,通過大眾傳媒的報道,也是把宗教與科學混為一談的壞表率。
此外,印度人民黨近年來明顯地排斥佔全國人⼝14%的穆斯林,印度國內的凝聚力必將受損,可能還會出現動亂。
伊朗
19世紀前半葉,愷加王朝開始在軍事上學習歐洲,還曾聘請歐美專家主持海關和國家財政。20世紀禮薩王朝前先後兩代國王都致力於伊朗的⼯業化和社會改革;改革雖然失敗,卻也打下了相當的基礎。
當前伊朗的憲法規定⼗⼆伊瑪⽬什葉派伊斯蘭為國教。四⼗年來,在高級教⼠的控製下,全國、各省、各市已有固定的選舉製度。雖然伊朗多年來遭受西方國家經濟製裁,仍能勉強保持經濟成⻓,而且擁有相當的軍力,幾乎可以自製核武器。伊朗掌權者宣布的⽬標是建設「不要西方,不要東方,只要伊斯蘭」的強大國家。
伊朗全國人⼝約⼋千萬,其中99%是穆斯林,95%屬於⼗⼆伊瑪⽬什葉派。按族裔分,波斯族占全國人⼝的65%,阿塞拜疆族16%,庫爾德族7%,盧勒族6%,俾路⽀人2%,阿拉伯人2%。由此可⻅,伊朗社會裏不存在宗教紛爭;但在⻄北部邊疆,有可能出現民族⽭盾。
伊斯蘭教什葉派的信仰不排斥現代科學與技術,不禁⽌私有財產和私營公司,也沒有不容許某種形式的政府出現,所以伊朗的現代化沒有明顯的意識形態障礙。然而,盡管伊朗已經開展了超過一個世紀的⼥性解放,⼥性的地位仍然和男性有明顯差異;她們在外出和運動時的裝束受到的嚴格限製顯而易⻅,在就業和升遷方面也受到歧視。這對於伊朗的人力資源開發自然是一個製約。
在製度安排上,什葉派伊斯蘭的教法學裏有眾意公決(Ijma)和類⽐推理(Qiyas)兩種⽴法方式;只要教法學者們達成共識,伊朗的靈活性其實要高於遜尼派伊斯蘭國家(如沙特阿拉伯),因此宗教本身不是現代化的阻力。但是什葉派教⼠幾個世紀以來形成的特殊社會地位,以及因此而獲得的經濟和其他利益,卻可能構成對現代化的阻礙。
近年來,一般公民對教⼠和他們的家人頗有⾮議,對教⼠集團的政策與施政能力也諸多不滿。所以公平和效率是伊朗在現代化過程中必須面對的兩個問題。
結語
綜觀本⽂討論的三個⽂明古國,近一兩百年來都多次敗於西方的「現代⽂明」,這必然有其失敗的原由。今後,「⽂明古國」對技術革新、社會革新、治理製度革新仍然可能產⽣抗衡作⽤,轉型阻力不可低估。中國、印度和伊朗必須直面現在以及未來與發達國家的對⽐──只有在對⽐後經得起檢驗的現代化才是成功的現代化。
原刊於北京大學《區域國別研究學刊》,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