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文〈丁學良:民主社會主義對香港的啟示〉,丁教授指出民主社會主義可能是香港的出路,本文續談香港近年的問題之一——中港矛盾。丁學良反對香港大陸化,並指出中港問題可分為三個層次,但若與全中國比較,香港在族群融合方面是不錯的。
族群融合問題不大
雖然中港矛盾不斷,不過丁學良認為,香港也許不是中國族群最多樣化的城市,但絕對是中國族群融合最好的城市之一。「因為香港居民中間大部分還是廣東人,只有少數是非廣東人。要比較的話,深圳肯定更多樣化,那裏有至少10幾萬人來自非洲。北京也是大移民城市,族群多樣化是因為他們在中國內地那麼大的地方做船運。香港的情況有所不同,香港的不同族群是在過去移民來的,而且不是一個時候過來,而是160多年來慢慢過來。當時大英帝國統治的所有重要城市都是如此,他有一套管理的制度,使得不同宗教、種族、文化的人來到這裏都可以和平共存。因此直到現在香港仍有很多穆斯林,卻沒有發生過穆斯林拿刀砍人的事情,也沒有跟基督教的人有大衝突,但這在世界其他地方都時有發生。所以我說香港的族群融合是好的。」話雖如此,中港矛盾日漸激化卻是不爭的事實,而在回歸之前這種情況並不明顯,丁學良認為是因為以前的港督作為香港的管理者,一聲令下,很多事情都直接被解決。「這是任何管理者都可以做到的事情,不是英國人與中國人的問題,是現在這個政府做不好。」
他嘆一口氣,指出政府可以做的事情還有很多。「香港這個地方的管治不算複雜,只700多萬人,而且已有一套多年的制度,只要認真的把事情擺在政治目標上,我認為不是很麻煩。例如房子價格那麼高,是因為房地產商在香港權力太大,應該限制,不能讓700萬人一輩子就為房地產商付錢,這是不對的。」記者提到土地在香港確實是極其珍貴的資源,他就以東京、倫敦和紐約為例說明全世界最好的城市都一樣,卻少有地產霸權的爭議:「因為香港這個地方的地產霸權跟銀行已經連在一起,沒人敢動他們。他們是香港兩大行業──金融業和房地產業,我不是說都要砍掉,而是要縮減一點他們的經濟影響力,對整個社會都有好處。」
文明寬容論──粵普語言
中港矛盾除了顯現在水貨客滋擾問題,更有所謂粵普之爭,一度觸動不少廣東人的神經。「在中國這個多民族的國家,地區與地區之間都不一樣,大家都講中文,但方言也不一樣。我不是講粵語的,但我反對兩件事情,第一我反對所有電視節目或報紙都用粵語;第二我也反對一點兒都沒有粵語。這是數千年的一個傳統,這是文明的寬容,對不對?」國家主席習近平早前訪問歐洲各國,說的也就是文明寬容論。
「我認為這個文明寬容論不是在外交場合要講,在國內也要講,只要做到這一點,我想中國很多地方都會比現在和諧。我不抽煙,不想你在我面前抽煙,但你在其他地方抽煙我不會去跟你麻煩。你是穆斯林,你不吃豬肉,我不在你面前吃豬肉,但你不要反對我自己在家裏吃豬肉,這道理都是一樣。」不過,也有的說法指統一方言才能真正消除隔閡。「統一方言不是要消滅方言,而是指我們要有business language,但在官方語言之外不要影響人家。就跟穿西裝一樣,我們開正式會議的時候,大家應該穿西裝打領帶,但在這種會議之外,你不能要求所有人一樣,這個沒道理。」彼此尊重,才是文明的寬容,不論是粵普語言還是中港關係都一樣。
中港問題三層次
丁學良將中港問題分為由易到難的三個層次:「第一個是水貨客的問題,這要先解決的;第二個是比較難解決的,就是中國大陸運到香港的毒菜、毒物,這個問題其實大陸已經採取了很多措施,因為這是影響家家戶戶的。這些問題是跟污染有關的問題,環境污染、用水污染、空氣污染,是比較難解決,不過還是能夠找到辦法的慢慢改進的;第三,最難的問題就是政治制度改革的問題。這個問題就不是老百姓可以拍板的,我只能這麼說:我希望無論是香港的要求政治改革的力量,還是北京決策的人,我都希望雙方不要走極端,如果走到極端的話,那傷害會很大的。」
現今國際上已有討論香港漸趨巨大的投資風險,長遠來說很可能會影響對香港投資的信心。「我有一個衡量的指標,如果香港在未來的幾年之內發生了很多抗議,若這些抗議是香港警方,按照香港的現有法律能解決的,那這個不會造成很大信心的危害,目前在美國、歐洲也是經常發生的。但若事情是警方按照香港現有法律不能去處理,而必須有駐香港的解放軍來處理的,那一定會造成很大的信心的動搖。因為這個事情沒有發生過,人們對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情是恐懼的。」
兩地傳媒互相誤導
不過,丁學良認為,問題不致如此嚴重:「現在極端的是少數人,但少數人在媒體上得到的聲音太大。幾十萬人的遊行中就幾個人打英國的旗,這些少數極端的聲音,在香港的媒體或者是內地的媒體就變成好像是香港的主流意見,好像說香港立刻要獨立,掛英國旗。這種人很少,我們要多講一些合乎事實的東西,我非常不喜歡媒體說的都是最極端的事兒。我回中國大陸就不斷的跟人說香港的實際情況是怎樣,我到了香港就不斷的說大陸的實際情況是怎麼樣,而不是讓兩邊把對方看得像是魔鬼一樣。當我們到四川去說我們是香港來的,他們都很感謝。」
只是,他也承認內地人現在普遍對香港人的感覺均較為負面,他認為,這是因為兩邊都有少數人想把這種關係破壞:「不是說那一邊,兩邊都有。我們不能讓這種人來阻擋兩邊的關係,兩邊都為了自己的利益想把這種關係搞得很壞,把對方弄成魔鬼。」丁學良指出兩地傳媒的誤導令情況進一步惡化:「內地這些年來只要香港有一點事就會馬上牽涉到英國,跟台灣一樣,只要有任何事情就想到台獨。香港的媒體現在仍有一些很理性的聲音,但這些聲音進不了大陸,所以我是希望香港真的可以有非常理性的聲音,能夠通過不同渠道傳到中國大陸的,因為中國大陸很大,要傳進去很不容易。深圳、廣州這些地方比較了解香港,知道香港沒那麼糟糕,但其他地方對香港的理解有限,這非常不好,我們要作很多的努力。」
香港須一步一步向前走
面對香港的政改問題,丁學良相信中央政府或多或少還是要順應香港的民意:「不是要百分之百,但也會採取部分。我想進步的代價是很高昂的,但進步比退步好。現在香港民意這麼強烈,還有佔中投票、18萬人上街遊行,她還是要考慮這些因素的,因為畢竟不想把香港搞得太糟糕。這對政治和經濟都不好。」他亦明白香港人擔心香港大陸化的問題:「大陸化是不對的,但你不能夠兩邊不交往,只要是大陸的好東西傳到香港來,壞的不要,就沒問題。事實上,兩邊是互相影響的。」作為香港科技大學社會學教授,他認為來港讀書的內地學生能被香港影響是很好的:「我很喜歡這種感覺,一個寬容的多元社會,一定能吸引更多的人,全天下都一樣。我非常希望香港能夠繼續有好的文化、創意,因為香港沒有其他的資源。」
丁學良認為,民主社會主義可能是香港未來的出路,但世界上出色地實行這個主義的國家多半在北歐,例如芬蘭。芬蘭整個國家的人口比香港還少,但其土地面積卻在香港百倍以上,反映的正正是香港缺乏土地資源的問題,香港有可能仿效嗎?「世界上沒有兩個地方是完全一模一樣的,香港也有的東西是他們沒有的,所以不能說因為是香港就不成。例如說這些國家因為地方大,所以基礎建設的平均成本很高。我以前在澳洲時,國家的領土面積相等於中國的百分之八十,但那裏的人口只有1700多萬,還沒上海人口2000多萬多。所以說每個地方都有自己的難處。」丁學良形容,北歐不是一天建起來的,而是花了近200年而來的。現在香港面對如此多的社會問題,只能一步一步地改進。
個人簡介
丁學良,出生於皖南農村。在國內斷斷續續地受過不完整的小學、中學和大學教育。1984年獲匹茲堡大學校長獎學金赴美國留學,1985年獲哈佛大學獎學金和福特基金會個人研究獎金,1992年獲哈佛大學博士學位。先後在哈佛本科生院、國立澳洲大學亞太研究院、香港科技大學社會科學部從事教學和研究。現為香港科技大學教授、卡內基基金會高級研究員、中國政法大學的客座教授。研究領域包括比較發展、轉型社會、大學制度、全球化。1997年至今任Chinese Sociology & Anthropology、《清華社會學評論》等雜誌編委。他的英文中文著作分別由劍橋大學出版社、牛津大學出版社、台灣聯經出版公司、北京大學出版社等出版發行,著有《什麼是世界一流大學?》、《共產主義後與中國》、《中國經濟再崛起》等書。他著述豐富,觀點新穎,是當今研究中國社會經濟政治問題方面具有國際影響力的學術權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