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五一六」是中國文化大革命年代一個重要政治日子,中共中央於1966年5月16日通知,正式拉開文化大革命10年大災難的序幕。今年,55周年之際,曾經歷過當年文革的彥山,借大學時期寫於潮州「是痛苦的歷程,靈魂的呼喚」的文章,感概「刻骨銘心的記憶,已成歷史的沉澱。」因文章較長,本社分數日刊出,以饗讀者。
淒風苦雨的日子裏,我懷念「啦咪」,他激發我思考人生與宇宙,誘發我盡可能多讀書。大風大雨天,唯一樂事是在家裏發呆冥想,想想讀過的小說,也重溫少年夢……
我仍着迷銀鈴的笑聲,妳是我屠格涅夫的阿霞。妳飄逸入眼翩翩舞影,可是我普希金的娜塔莎和羅曼斯。妳另類的執着,就是我保爾•柯察金的冬妮婭;勇敢依附美麗的靈魂,那是牛虻的瓊瑪。請原諒這莫名的自作多情,如果一起闖入電影《孤星血淚》,狄更斯偏愛匹普,妳就扮演他心儀的愛斯黛拉……
有一天,我借到一套《中國古代文學史》,在家整整呆了一個月,不去捕魚,不去賣苦力,抄了8本厚厚的筆記本,然後準時還了書。二冊史,勝似讀了10年書,風騷、樂府、唐詩、宋詞、元曲、傳奇小說,思路心智也通了經脈。(30年舊稿今日新抄,忍不住集吾師張文勳先生「論詩」4句:「江山本是無情物,造化無神詩有神,,莫斷迴腸傷往事,耿介方知是離騷。」)
久旱的心田,注入了潺潺活水,我相信自己未失純真,仍懷高潔。吟詠古人的詩篇,我更加懷念妳,清雨下的荷花,湛藍天空的點點星星……
那天,與妳最後相遇之後,我決定逆流下鄉到廣闊天地,幾經審查,最後批准。我厭煩城市貧民加賤民的日子,謀生像喪家狗,周圍的人更像灰老鼠。小時候鄰里癱子用手當腳在地上移步,別的小孩向他吐口水,我總禮貌向他問好。他總是激動得發抖點頭謝我。此時,他也挽起紅袖章,三更半夜在門口大吼,「喂,在家嗎?」一聽回答,高興得大叫,「要老實接受監督」。
另一個駝背銅鍋匠的兒子,在小舖子門口流著鼻涕敲打什麼的,此時也成了街道革委會的跟班,天天跟着一位像江青一樣的婆娘作威作福。我相信心理不健康的人比正常人更容易變質變壞更極端。歷史喜歡開玩笑,一打三反時,這個像江青同志一樣披軍大衣裝模樣的「嬋蓮同志」,被揭出前夫是被槍斃的惡霸。於是,她也掛上黑牌子在批鬥台上發抖哆嗦。
促使我可以下鄉,還是姨媽每月接濟剛夠養活祖母弟妹。聽說,將來大學重新招生,下鄉知青是重點,「可以教育好子女」,大概有半席之地。青年農場挨着東邊的海,妳的山村遠在西邊,但,連着遙遠的地平線。
我的手掌在老繭皮上又增生老繭,成了叱吒半邊風雲的犁耙手,成了牛司令。春水如刀,春耕刺骨寒;三伏似火,讀懂了成語「吳牛喘月」。
冬天的荒原,我為黑母牛接生;秋天黃昏的穀場,有一支竹簫吹的是單調的惆悵和寂寞。驪歌,離別的歌,捨不得割斷的尾音,反覆的低沉。
我注視自己的命運,也關注妳,關注同一代人的命運,還有許多農人和底層人群的命運。在思想的國度,我是自由的流浪者。犁田時我喜歡吼《三套車》;收工時,低聲哼唱自己聽到的《拉茲之歌》(印度電影《流浪者》主題曲)。下放鍍金的那些政治學徒,是我們知青的帶隊幹部。有些人喜歡審視我,拿床頭貼陳毅元帥詠石詩:「英雄鐵石心腸,有熱血沸騰湧滿腔,任悲歡離合不動聲色,嬉笑怒罵皆成文章。」大做文章,說是想「翻天」的罪證。
我的汗水,我的肌肉已是勞動人民的迷彩服,但黑後代可會是咬人的狼崽呢?也有人欣賞,此人「本非池中物」、「潛龍勿用」、「會當擊水三千里」,當過教師的老場長私下多次保護我。是亦,非亦,其實不在乎,我已不會笑,也不會哭,面部神經繃得緊緊的。妳的思念,不再飄入我的夢鄉,妳的身影也很少掠過我的眼前。但,偶爾飛鴻一瞥,仍想起從沒存在過的溫馨,還有永恆的柔和記憶。
〈雨──驪歌.慢板〉七之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