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過去的端午之夜,在香港大學李兆基會議中心大會堂,一群正當年華的香港年青人演繹了一場別樣的音樂會──《敦煌‧絲路迴響》,以紀念他們的香港天籟敦煌樂團成立一周年,並把他們的青春熱情傾注在了敦煌文化的傳承和傳播上。
為何說這是一場別樣的音樂會?首先,音樂會特別的火,香港和敦煌似乎風馬牛不相及,更何況是敦煌古樂改編曲目,聽上去挺冷門;然而,從下午的公開彩排到晚上的正式音樂會,人頭湧湧,一票難求,現場等候的人在大會堂外排起了長長的隊伍。其次,雖說中樂很難讓人聯想到年輕一代,香港天籟敦煌樂團卻是一群平均年齡才25嵗的本地年青音樂人,有些剛從香港演藝學院畢業,有些還在演藝求學。是什麼樣的緣分讓這群年青人走上了和敦煌文化結緣的道路?
從音樂的角度走進敦煌和歷史
筆者就是帶着這樣的疑問跨入了大會堂,卻走進了一場聽覺和視覺的盛宴。
《敦煌樂譜》,又稱《敦煌曲譜》或《敦煌琵琶譜》,是敦煌莫高窟藏經洞中發現的一組琵琶樂譜,樂譜共收錄25首樂曲,抄寫日期為晚唐至五代。樂譜記譜法使用的音樂符號有23個,類似漢字部首,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成為今人無法識別的天書。
音樂會雖以《敦煌樂譜》這一古譜為基礎,卻在編曲上巧妙地糅合了一些西方古典音樂的結構,也運用敦煌地處西域的特點,將絲路各國的音樂元素加入其中。同時,樂團也不背離敦煌文化這個精深宏大的主題,兩位年青的駐團作曲家──朱啟揚先生(阿朱)和甘聖希先生(阿希)初生牛犢不怕虎,不僅將音樂和敦煌文化絲絲相扣,還提出在演奏時,以LED背景屏將敦煌地貌、雕塑、壁畫等同步展現,讓觀眾有沉浸式的體驗,不知不覺音樂直達人心。他們為此更要不眠不休地將自己作曲的取材靈感一幀一幀寫下來,方便做多媒體展示的同事對應找出壁畫或創作相應的動畫。
音樂會共10首曲目,首先以一首氣勢磅礴的《大唐禮贊》開場,其編曲的靈感來自莫高窟著名的第45洞窟──盛唐時期的《觀無量壽經變》壁畫。都説敦煌壁畫是研究千年歷史的瑰寶,此壁畫雖是禮贊西方淨土世界,其實卻是當時盛唐宮廷生活的反映。樂曲以壁畫中富麗堂皇的亭臺樓閣中取大國之氣,徐徐拉開壯麗的畫面,之後壁畫中的樂師樂器結合舞台上的真實演奏,大膽想象了唐代一個大開大合的朝代所呈現的寬廣大氣之音樂風貌。
《大唐禮贊》展現盛唐風貌
除了這首《大唐禮贊》,音樂會的第六和第八首曲目──《淨土梵音》和《悟》也是對敦煌壁畫的充分解讀而來。《淨土梵音》取材自莫高窟第85洞窟南壁東側的《報恩經變》,壁畫描述的故事是說波羅奈國太子善友從龍宮取得摩尼寶珠,歸途中被惡友搶奪,並被刺瞎雙目,流落到利師跋國彈箏賣藝。國王有一位公主,聽其彈箏被美妙的音樂打動而產生愛情,不顧父母反對,與善友結為夫妻。善友之後雙目復明,與公主一起回歸故國。曲目摘取公主靜聽善友彈箏一幕,用箏為演奏的主體,以内觀做為核心,充分利用了古箏這種彈撥樂曲的特點,並配以頌缽,創造出寧靜致遠的境界。聽眾雖然未必了解壁畫的背景,但彷彿跨越時空,和公主一起端坐在演奏者前細心聆聽,感動至深。
《淨土梵音》:古箏和頌缽帶觀眾入壁畫中高遠意境
《悟》所表現的内容和主題則和莫高窟第158窟完全貼切。第158窟是人們最熟悉的敦煌「涅槃像(俗稱臥佛像)」北側的上層,包括「涅槃像」上方的菩薩群像和天龍八部、各國王子舉哀圖和十大弟子舉哀圖。「涅槃像」全長16米,頭南脚北累足而臥,面部自然而安詳。背景先以涅槃像細節表情肅穆展開,然後用弟子和各國王子聽到噩耗痛哭並以部落習俗自毀容貌以示哀傷的情景,用敲擊樂和琵琶表現那種激烈的痛不欲生的感情和畫面,後段用螺旋式上升的音樂慢慢從痛苦中升華,將音樂提升至和壁畫所表現的同一主題──「悟」:涅槃而生,精神不滅。 席上觀眾大部分屏息聆聽,端詳相應的背景壁畫,若有所思,所有所悟。
古譜新韻
敦煌文化千人百面,今人或研究繪畫、或研究顔料、或研究服裝、或研究民俗,或研究當時地貌等等,這麼多研究中,研究敦煌音樂是較為困難和冷門的。香港天籟敦煌樂團這批年輕人不畏挑戰,除了在樂團創辦人、榮譽團長紀文鳳女士的帶領下幾探敦煌之外,更是利用課餘或工作之間一起研究,互相探討,互相鼓勵。
作曲家阿朱和阿希在多番嘗試之後,在《敦煌樂譜》中直接挑選了一些古譜加以編寫,比如音樂會中的第二首《長沙女引》和第三首《水鼓子》。先來説説《水鼓子》,阿希將它的翻譯為 “Fugue in C Major”,而我們一看英文名,就清楚作曲人意圖以西方十七世紀巴洛克時期常用的音樂形式──「賦格曲」來重新演繹古譜。「賦格」來自於拉丁語,原意是追逐和飛翔。它建立在模仿的對位基礎上,首先在一個聲部上出現一個主題片段,然後在其他的聲部上模仿這個片段,形成各個聲部相互問答追逐的效果。樂曲巧妙地用民間說書般的竹板打出前奏,然後以小阮及中阮彈奏出主題片段,順勢以西方古典音樂中的典型形式來營造出壁畫中輕鬆活潑的生活場景,比如踏春,雜技等等。 雖然樂曲尚有稚嫩之處,但年輕音樂人的大膽創新和將中西古典音樂的元素糅合的嘗試值得一讚。
再來談談此次音樂會中廣受好評的第四首樂曲──《供花手》。《供花手》是本場音樂會中唯一一首琵琶獨奏樂曲,呼應了《敦煌樂譜》多為琵琶譜的特色。在佛教中,花是因,供花表現的是信仰的虔誠。敦煌的壁畫中有各種供花供水供燈的描畫,美妙動人。此曲就是捕捉菩薩們優美的手型,用琵琶獨奏的清麗之音來表現那種綫條的流動和生機勃勃。音樂會的LED屏幕上採集了大量各種供奉的手勢,並以動畫的形式將花開、燃燈、奏樂等細節生動地展現在觀眾面前,使得敦煌古樂不再高遠,而是活潑潑地讓觀眾身臨其境,而沉浸在美好的信仰之大美中。
與饒公結緣 從莫高到獅子山下
香港天籟敦煌樂團因緣於2018年創團,首個演出就在饒宗頤文化館,樂團因此也與饒公結下了深厚的不解之緣。為了致敬饒公曾為敦煌學做出的巨大貢獻,樂團特意引用了饒公所譯《敦煌樂譜》的第15首《慢曲子心事子》,結合莫高窟第112窟的極樂世界景象,譜寫了一首《天籟》。這首樂曲從去年首演后,經過多次精心修改,整個樂曲呈現出相當完整的結構,雖引用了古樂,卻將其融合進入了一個比較豐富的交響樂式的樂章中。莫高窟第112洞窟是一個小型洞窟,以壁畫中間的一位歌舞伎美妙的反彈琵琶而聞名於世。樂舞圖中,平臺上六身伎樂呈八字分坐左右,左側持琵琶、阮咸、箜篌;左側則持鼓、橫笛和拍板。樂團8位樂師因此也模仿此陣列在舞臺上演出,並以現今最貼近的樂器加以完美詮釋。
最後樂團以改編香港人耳熟能詳的《獅子山下》為這場盛宴結尾,再以港大「饒宗頤學術舘」提供的饒公獅子山卷軸為背景。樂曲從琵琶起首,清脆聲中背景緩緩拉開饒公的山水圖,仿佛畫中的雨聲淅淅瀝瀝;饒公優美的書法道來對香港的熱愛;然後樂團同奏,又如山雨過後,遠方陽光乍現之景。如紀文鳳女士在音樂會會刊第一頁所闡述:「那一刻,敦煌、香港,時空交錯;古往、今來,教人不停地反思。」筆者現場所見,觀眾因此曲感動不已,結束之後更掌聲雷動,起立致意,不肯離席。
音樂做為橋樑
美國詩人朗費羅(Henry Wadsworth Longfellow)說:「音樂是人類共同的語言」,此次音樂會將朗費羅的這句名言充分地做了詮釋。香港人,多聽西方古典音樂,但這次音樂會操中廣東話的觀眾卻佔了大半,有些更在音樂會後表達了他們對壁畫上的故事、樂團所用的樂器的濃厚興趣,看來敦煌音樂在本地立即捕獲了不少知音。「大音希聲」,這場音樂會的觀眾超越音樂的形式而經歷了一場歷經10個朝代所形成的文化瑰寶之旅,而這也正是樂團想要傳達的境界。未來樂團還會嘗試音樂會前舉辦賞析講座介紹壁畫、作曲和樂器,或者以工作坊的形式小範圍靈活地介紹和演奏樂曲,相信觀眾可更深更廣地認識和了解敦煌文化。
此次音樂會,除了得到本地文化官員大力支持這支本港土生土長年輕音樂人的敦煌音樂樂團之外,冠蓋雲集。最近剛剛交替的兩任敦煌研究院院長:中國故宮博物館王旭東舘長和研究院新任趙聲良院長更雙雙特意到賀。兩位院長笑稱自己是「奇跡見證人」,見證樂團在短短一年内為敦煌絲路和香港一這個南方一帶一路的重要港口之間築起了文化的橋樑。他們為香港這群年青人傳承中華文化的無限生命力而感動,也為敦煌和香港因為文化而結下奇妙緣分而喝彩。他們衷心希望樂團能將這些樂曲帶到香港各個社區,帶到一帶一路的各國,用文化來打破隔膜,消除偏見,逾越鴻溝,讓這一場聽覺和視覺的盛宴流動起來,將莫高精神和獅子山精神帶給更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