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曹仁超先生共事超過20年,在周四(2月25日)下午,收到舊同事傳來的短訊:「曹Sir過身了」,嚇一跳,一陣莫名的傷感隨之而起,腦中「重播」着一段又一段大家在「吹水」時的情景。
農曆長假前,有些舊同事說計劃去探曹Sir,我因為事忙,說去不了,事後打聽曹Sir的情況,知道他精神不俗,還不時見見朋友;照片中的曹Sir瘦了幾圈,戴着冷帽,雖有些病容,但神情輕鬆。突如其來的死訊,特別令我難過。
我在1986年加入《信報》,當時辦公室在北角工業大廈四樓,地方不大,我當時任月刊編輯,幾個同事在一個小房間內工作,其餘編輯部同事則坐在外面的大堂,桌子一張緊貼一張,雖然有些擠逼,但大家傾偈方便,氣氛很好;曹Sir沒有房,坐的位置卻有矮板圍出一個「類房間」,我們笑稱是大牌檔。報館工作雖然忙,曹先生的工作是每天寫一篇長長的「投資者日記」,十分吃力,但他總是「坐唔定」,經常四處遊走撩同事傾偈,股市、政治、八卦新聞、月旦人事,無所不談。
曹先生的「問題」,是非常長氣,話匣一打開就停不了,站着傾啊傾,隨時一個小時以上很平常。有些新同事未習慣,不好意思打斷曹Sir的談興,常常進退兩難,有時要老編催促才敢返回座位開工。
有些同事為怕「傾唔停」,會故意「扮忙」,避開曹Sir的眼光。後來我想了個辦法,跟同事先打好招呼,如果跟曹Sir傾了超過15分鐘,就打手機給他,為其解圍。我總覺得,曹先生喜歡滔滔不絕,有說不完的話題,正是天生做新聞寫專欄的好人才。
寫作的人都明白,動筆比動口要辛苦得多,講嘢可以大大概概,對方都會明白,但寫文章資料要準、遣詞用字要小心,因為文章可以看完再看,很容易會被抓出錯處。「投資者日記」每篇動輒幾千字,早年是一周出報七天,日日寫從不間斷,絕對是一件苦差。曹先生背部有一處微微凸起,應是長年執筆但坐姿不正確所致。他也向我說過,揸筆的手指頭起了厚厚的繭,也是長年筆耕的後遺症。
「投資者日記」篇幅很長,曹先生由早上返工,通常寫到傍晚交稿;他不打字,交稿時稿紙一張黏着一張,長長的仿如收發電報。寫一篇長稿不難,但每天寫一篇長稿則絕不容易,要言之有物,不能人云亦云,作者必需多讀、多想,這方面曹先生是好榜樣。那個年頭(80年代初)電腦還未普及,曹先生的桌上都堆着一叠又一叠的證券行報告、雜誌、書籍等等,每天要讀一大堆資料,過濾、分析再發而為文,令「投資者日記」仿如每天投資市場的一份簡報,中間再加些人生哲理、投資格言,讀起來份外津津有味,比起那些死板的證券分析報告有吸引力得多。
老一代的報人能寫得出好文章的,都是多讀、多聽,不拘一格,但又有自己的見解,曹先生的格言如「退潮時就知邊個冇着褲」、「有智慧不如趁勢」等等,其實都有出處。曹先生的文字生鬼,夾雜書面語和廣東話,屬於「三及第式文章」,別創一種風格,不同於流水賬般的股評。
我在月刊做了一年多,調到採訪部,有更多機會跟曹先生吹水,有時一傾就個多小時,但不以為累。他思維敏捷,很擅於以市井語言講沉悶的道理,是天生做媒體的能手。當時大家談得最多的話題是樓市、聯繫滙率,到後來八萬五房策、政府入市打大鱷等,談得興高采烈,我不時會加句「砌政府啦」,以為說說笑,但讀他在「日記」中評這些議題時果然火力十足,「日記」的內容也從最初主要談股市投資,到後來夾雜些時評議論,令內容更加豐富。
不論股評和時評,最重要是一針見血;曹先生有過去《信報》那種不賣賬的作風,文章針針入肉,絕不會故作中立、各打五十大板。記得他經常說,睇市一係啱一係錯,冇得含含糊糊,唔好怕講錯而左閃右避。我是後輩,當時聽了深受啟發。
隨着曹先生的粉絲愈來愈多,他開始由默默筆耕轉向現身說法,參加講座論壇,也同樣大受歡迎,不減其鬼馬風趣的特色。記得跟他說過:什麼時候回大陸搞講座,租一個可容萬人的講堂,「咁就勁啦」!結果,曹先生做到了,他在大陸同樣有不少粉絲,儘管他説的普通話跟廣東話很相近,但無礙跟內地股民溝通。
曹先生決定停筆不再寫「日記」之後,我和幾個同事商量過找誰頂替。我的意見是:要找一個人去頂是不可能的了,這個世代,資訊爆炸,財經消息唾手可得,對評論文章要求愈來愈高,一篇長長的投資者日記,應該有一個團隊支援才能保持水準。曹仁超年代的「投資者日記」,是不可能再複製的了。
我離開報館之後,已很少跟曹Sir見面,在我的印象中,他仍然是那個胖胖的、笑起來矇着眼的模樣;我相信在天堂的曹仁超,會繼續拉着他的老友吹水,會繼續為他的粉絲分析股票,會繼續過着很開心的日子。
安息吧,曹Sir。
2016年2月28日
(封面:檔案圖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