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夸父追日影」原典出於〈列子・湯問〉篇,因為其故事最完整。後來收入《山海經》,把故事分開獨立記載,寫成「夸父追日景」,又說「夸父與日逐走」,文意開始模糊,最後再流傳而演變成為「夸父追日」,成為神話。其實,所謂「日影」,即是日照下人身後出現的陰影。所以按原典,追「日影」便容易理解得多了。《山海經》雖說「應龍處南極,殺蚩尤與夸父」,因《山海經》並非帝系經典,所記人物成疑,所以現在不談《山海經》。
反自然「禮制」 封建制度的極權
《列子》應是中國歷史上最早的一本文藝書籍,故事純屬創作,是創作故事書的鼻祖,故事有用真實人物,也有用虛構人物。並有過分的描述,非常誇張,並留有破綻,時人一聽便知道是虛構的,或作揶揄,或以解頤。《列子》與《莊子》一樣,同屬寓言,寓言之稱為寓言,正是因為故事是有其寓意。只是到了現在,因時代久遠,便再難明其底蘊。閱讀《列子》、《莊子》,只有詳細了解當時時代背景,才能分析寓言,理解寓意,明白其所說的道理。
〈史記・老子韓非列傳〉說《莊子》「其著書十餘萬言,大抵率寓言也。作漁父、盜蹠、胠篋,以詆訿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術」。《列子》、《莊子》列為道家,上承老子,主要是針對當時的封建制度而言,指出「禮制」違反自然,用現代術語,就是違反人權。戰國時期的儒道之爭,其實是政治思想分歧所致。《管子》、《道德經》、《孫子兵法》、《列子》、《莊子》、以至漢初《淮南子》,一脈相承,就是追求保障人權,時至春秋末,社會情況惡化,繼而探索新的社會制度,改變「禮制」,以期回復平等自由。此亦何以道家法家同源,何以戰國法家是學「黃老之學」,何以《史記》把老子與韓非合傳。時至現代民主時代,才出現契機重新檢視出古人爭取平等自由的努力。(有關古代爭取人權問題,請參閱本網站拙文《管仲立「法」與人權保障》)
從這新制度探索角度理解,以《道德經》、《管子》為基礎,「夸父追日影」故事的寓意便一目了然了。事實上,「夸父追日影」是「愚公移山」故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是「愚公移山」故事的總結。只是不知何解,後人講「愚公移山」,竟然把「夸父追日影」部分忽略掉。〈列子・湯問〉篇記載如下:
太形、王屋二山,方七百里,高萬仞。本在冀州之南,河陽之北。北山愚公者,年且九十,面山而居。懲山北之塞,出入之迂也。聚室而謀曰:『吾與汝畢力平險,指通豫南,達於漢陰,可乎?』雜然相許。其妻獻疑曰:『以君之力,曾不能損魁父之丘,如太形、王屋何?且焉置土石?』雜曰:『投諸渤海之尾,隱土之北。』遂率子孫荷擔者三夫,叩石墾壤,箕畚運於渤海之尾。鄰人京城氏之孀妻,有遺男,始齓,跳往助之。寒暑易節,始一反焉。河曲智叟笑而止之,曰:『甚矣汝之不惠!以殘年餘力,曾不能毀山之一毛,其如土石何?』北山愚公長息曰:『汝心之固,固不可徹,曾不若孀妻弱子。雖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孫,孫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孫;子子孫孫,無窮匱也,而山不加增,何苦而不平?』河曲智叟亡以應。操蛇之神聞之,懼其不已也,告之於帝。帝感其誠,命夸娥氏二子負二山,一厝朔東,一厝雍南。自此冀之南,漢之陰,無隴斷焉。夸父不量力,欲追日影,逐之於隅穀之際。渴欲得飲,赴飲河渭。河渭不足,將走北飲大澤。未至道,渴而死。棄其杖,屍膏肉所浸,生鄧林。鄧林彌廣數千里焉。
「愚」、「智」、「帝」之解說
古文字的複雜性,在於很多關鍵字,在不同社會背景不同時代背景不同取向以及用字不同層次,它們的字義都有不同,還要分析文法,若有差池,尤其用現代字義去解讀,意思可能會完全相反。這「愚公移山」故事便是一例,其中就有幾個關鍵字必須說明,包括「愚」、「智」、「帝」等字,說清楚後,「愚公移山」故事便容易明白了。
這「北山愚公」的「愚」,並非現代所理解蠢鈍愚笨的意思,而是《道德經》20章老子所自稱「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的「愚」,是崇尚「自然」的意思,而這「自然」並不是指順其自然,而是指腳踏實地、不取巧、不接受階級觀念等的做人態度。相反,不腳踏實地、取巧、接受階級觀念的做人態度,便就是「河曲智叟」的「智」,此所以《道德經》63章說「民之難治,以其智多。故以智治國,國之賊」。老子當世,開始有很多人甘心接受「禮制」的不平等,不再腳踏實地、企望可以有一日做「禮制」的僕人。《道德經》中不同章節有「智」、「愚」二字的其他用法,暫不在此談論。
而「告之於帝。帝感其誠」的「帝」字,就是〈管子・乘馬〉所說「無為者帝」的「帝」。要鄭重說明,這「無為」與老子所說的「無為」意思一樣,但一直誤解做不作為,這是錯的。其實「無」的意思是指不過度地擁有違反自然的一切,「無」排開人性貪婪,也是「自然」。違反自然的多佔,便是「有」,是因人慾貪婪所致,繼而形成權力慾。而「為」的中性意思是經營,在於「為心」是思考,在於「為身」是修養,在於「為人」是相處,在於「為國」是政治。在政治上,「無為」即是「禮制」還未出現的時代,領袖人物並不擁有國度。「禮制」出現後,統治者把國家據為己有,就是老子所批判的「有為」,認為這是違反自然,此時「帝」亦變成執掌最高權力的王帝,進入了「三綱五常」的父權社會制度。此處〈列子・湯問〉篇的「帝」是「無為」的。
周朝行封建,周武王下放權力給諸侯,結果形成諸侯獨攬大權,「禮制」人治社會變本加厲,同時市場的出現,生活無法自我保障,貧富懸殊嚴重,人民基本上受政治及市場兩方面打壓。及至春秋五霸時期,管仲助齊桓公「九合諸侯,一匡天下」,情況稍為好轉。及至春秋末老子時代,情況又變壞。時至戰國中葉莊子孟子時代,諸侯已相繼獨立,自稱為王,七國互相廝殺爭奪天下,對社會造成極大破壞,嚴重損害營生環境,民不聊生,人民苦不堪言。這便是列子的時代背景了。(有關「禮制」問題,請參閱本網站拙文《檢視法治觀念之「王法」》)
了解到時代背景,「愚公移山」故事便容易明白了。「太形、王屋二山」,直解便是太極之形、王家之屋。「太形」寓意即是當時「禮制」封建制度的極權,而「王屋」寓意即是「禮制」封建統治家族。當時的天下就是被這兩座大山所壟斷,壟斷了營生環境,而這種壟斷,相當於社會制度性壟斷。壟斷一詞,典故就是源出自《列子》這「愚公移山」故事了。
新生代 新時代
事實上,老子說「道可道,非常道」,意思是說「人民的生活模式及社會制度,並非永遠,不是一成不變的」,提出了社會制度的轉變,希望廢除「禮制」,此所以《道德經》38章說「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列子》就是借用「北山愚公」之口,說「雖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孫,孫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孫;子子孫孫,無窮匱也」,繼承老子遺志,一代不成,有第二代第三代,一代一代的努力,總有一天會剷除,恢復「無為」社會。
「夸娥氏二子」就是埋葬「禮制」的新生代。「夸父」就是這父權社會制度的代表,他一直在其二子背後追趕,妄圖加以阻止,卻只能望着二子的日影,沒法追上,臨死前,還想把人賴以維生的水喝光,希望同歸於盡。最後,「夸父」終於死去,掉下權柄,父權社會制度終於滅亡,這制度性壟斷亦終於解除。「屍膏肉所浸,生鄧林」,統治階級之前所搜刮的民脂民膏,亦退還社會,「鄧林彌廣數千里焉」,猶如營生環境重現。
可惜兩千多年過去了,漫長的制度性壟斷後遺症仍然存在,用現代術語說,這可以說是結構性壟斷,新的時代有新的結構性,如何檢視出來,就是普遍還有很多人的謀生權沒法保障,甚至出現結構性貧窮,失去自由。這是因為營生環境概念遺失了之故,時人仍然活在歷史後遺症中,只稱這是逆境,只有勸喻逆境求存,改變自己來適應逆境。其實這所謂逆境是人為的,需要改變的應該是環境才是。
年輕人的徬徨,在於看不見前景,正正就是謀生權沒法保障,於是不斷衝擊制度。很多上年紀的人批評青少年經常對社會不滿,批評年輕人身在福中不知福,說自己年輕時何嘗不是捱過很多苦,卻不察環境已經不同,生活條件雖然改善,但謀生空間卻在不斷縮減。而謀生空間不斷縮減,是因為現時大環境只講競爭,過度競爭便造成剝奪,制度沒法調整,還迎合壟斷而使剝奪合理化合法化,這便出現制度性壟斷,是為制度性的「有為」。上一代不應把資源壟斷,當人在生活無計時,便會不擇手段,這便是《道德經》75章說「民之輕死,以其求生之厚,是以輕死。夫唯無以生,為者是賢於貴生」,掌握權力的人不能不察,亦不能不察自己應有的社會責任。
世界是屬於下一代的,並不是指老頭賺錢仔享福,不是指只供給下一代吃喝玩樂,而是事業有成的一代,應該認識營生環境對下一代的重要,讓下一代有他們足夠的生存空間和發展空間。《道德經》52章說「天下有始,以為天下母。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復守其母,沒身不殆」,說自有人類出現開始,上一代對下一代養育成長,下一代亦應該認識上一代這個責任,對下一代的下一代養育成長,這樣子,人類才能夠世代相傳,不斷延續下去。上一代照顧下一代,並不是恩賜,而是一份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