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議題的元年
1992年的夏天,我在號稱矽谷首府的聖約瑟,第一次面對面與還是民主黨總統候選人的克林頓握手,那也是我首次親身感受美國的總統大選。 在那次大選裏,「中國」主題首次成為兩位總統候選人激烈辯論的重要內容,在當時甚至令人憂慮可能改變中美合作的大趨勢。 辯論的中心是「經濟高於人權,還是人權高於經濟」。 儘管1980年列根在競選總統時也曾表示,一旦當選會改變對手卡特的決定,與剛剛斷交的台灣恢復邦交,但真正是28年前的那場總統大選才開啟了「中國」這個主題,與美國總統大選永遠無法切斷的密切關聯。 自此之後,「中國」成了美國大選無法逃避的議題。
在克林頓和老布殊對壘時,他不僅批評老布殊「嬌慣獨裁者」,無條件延長中國最惠國地位的決定,而且明確表示當選之後將取消中國最惠國待遇,並將經濟與人權問題掛鈎。然而就在他任上,中國得以完成了與美國就中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最重要的談判,並奠定了今日中國的經濟地位。
小布殊在2000年競選總統時似乎忘卻了自己的父親被民主黨對手克林頓猛烈攻擊的歷史,譏諷對手戈爾擔任副總統期間,克林頓的中國政策將中國看作「戰略夥伴」。而他則視中國為「戰略競爭者」,並攻擊中國對美國在亞太地區的利益構成潛在威脅。小布殊幾乎言出必行,在上任短短幾個月裏,就從台灣、人權等一系列議題上向中國叫板,並在副總統切尼和國防部長拉姆斯菲爾德的主導下準備開啟預防性遏制中國的戰略,只因911恐怖襲擊而發生逆轉。
2008年之後,無論是奧巴馬還是共和黨的對手麥凱恩、羅姆尼都拿中國說事。諷刺的是,奧巴馬在2008年曾宣稱將在經濟、人權和智慧財產權等領域對中國採取強硬立場,並且稱中國為匯率操縱國。而到了2012年,卻輪到他的對手羅姆尼,以同樣的議題來攻擊他。羅姆尼高調宣稱,他上任後的「第一天」就要將中國列為「匯率操縱國」,他批評奧巴馬對北京「近乎乞求」,指責奧巴馬讓美國的就業機會流向中國,還指控中國盜取了美國的技術和智慧財產權。
在2016年,人們自然也聽到了同樣對中國的指控。無論是希拉莉,還是特朗普都對中國發出了同樣強硬的信號,這也是共和民主兩黨的總統候選人在同一時間以同樣強硬的言詞針對中國。當無數人依舊以為這只不過和以往歷次總統大選一樣是競選語言時,並沒有太多的人估計到,2017年特朗普入主白宮之後,他將競選綱領中有關中國的議題真正付諸行動了。
那時不少人以為,他比他的前任們提早享受了在北京故宮裏帝王般的招待之後,也一定會被「糖衣炮彈」所迷惑。要知道克林頓等到競選連任成功之後,才能享受在西安古都給予他類似的待遇。但特朗普這個商人出身的總統就是不一樣,好處拿盡,甜頭拿夠,轉過頭去依舊動刀動槍,2018年就毫不猶疑地發動了貿易戰,似乎完全不是按理出牌。
尼克遜時代的結束
到了2020年,場景就完全不同了。美國總統大選的「中國」議題成為共和與民主兩黨幾乎一致的話題,最大的特點是雙方在比誰對中國更狠,並竭盡全力證明對方對中國過分軟弱。而這場大選與1972年的那場大選一樣,在中國問題上突顯了美國政策的大轉彎。近半個世紀前的那場總統大選,正是尼克遜從北京訪問歸來,最終的結局是開啟了與中國破冰的歷史進程。而這次大選無論誰入主白宮,都意味着與中國結冰的開始。從破冰、融冰、再到結冰,歷史在半個世紀之後又走回了原點。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美國國務卿蓬佩奧7月23日特意選擇在加州橙縣的尼克遜圖書館發表中國政策宣言,在這一被視為「新鐵幕演講」的政策宣示裏,這位和尼克遜都是橙縣老鄉的美國鷹派國務卿,向全球宣布美國自1972年尼克遜訪華以來的對中國接觸政策已完全失敗。這是美國重量「級官員一個月裏一系列對華強硬演說的第四篇,也是終結篇。以蓬佩奧為首的華盛頓對華「四人幫」,從6月26日開始,國家安全顧問羅伯特‧奧布萊恩首先出場;7月7日,聯邦調查局局長克里斯‧雷;7月16日,司法部長巴爾就中國議題都發表了冷戰式的演講。這意味着以往近半個世紀與中國接觸政策的結束,而圍繞着遏制中國還是接觸中國的爭論也劃上了句號。
與華盛頓決策圈中對抗中國的氣氛相類似,民間對華的好感度也節節下沉。皮尤研究中心(Pew Research Center)過去15年來一直跟蹤美國民眾對中國態度變化的晴雨錶,最新出爐的民調顯示,73%的美國人對中國反感,這是這項民調開展以來,受訪者對中國的負面評價達到最高的一次。美國人對華反感度,自3月份來急升7%,比兩年前上漲了26%。同時,四分之三的受訪者認為,中國政府需為新冠疫情肆虐全球負責。26%的美國人把中國定義為敵人,57%的人認為中國是競爭對手,只有16%的人形容中國為夥伴。
眾多人從這些民意測驗中還做出更多的演繹,即美國人對中國的反感度一直根深蒂固,而這其中的原因之一就是美國的媒體報憂不報喜,有關外國的報導大多是天災人禍,而中國總是可以不停地提供這樣的內容。不過我90年代在美國的生活恰恰得出了與這一解釋完全不同的結論。從我剛剛到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時與新聞研究生院學生的互動,到「聖約瑟信使報」工作訪問時記者和編輯們對我的款待和關照,他們當中的一對夫婦甚至邀請我到他們家中免費短期居住,再到中部印第安納大學求學時結交的當地普通民眾,再到後來在紐約、華盛頓工作時認識的朋友,包括今日被視為對華鷹派的博明,他們在那個時候對中國其實都充滿着友善和好奇,並沒有太多刻板和固定的印象。
而1996年我首次全程跟蹤採訪美國總統大選,就是從艾奧瓦州首府黨團會議開始。在短短的幾天裏,在首府得梅因,除了採訪到參議院共和黨領袖多爾,還有參選的福布斯雜誌的出版人福布斯,保守的共和黨專欄作家布坎南等,這些角逐共和黨總統候選人的競選辦公室對我們都非常熱情。那時在這個白人為主的美國心臟地帶感受不到普通民眾對中國的敵意,其實他們對中國的認知很少,那時正是現在美國駐華大使布蘭斯塔德擔任艾奧瓦州州長的時期。那次大選,中國的議題並沒有引發太過激烈的討論,那時主張自由貿易的共和黨人並沒有對克林頓的中國政策做出激烈的反應。其中最為重要的因素是中國在1992年之後又重新開始了改革的新路向,正朝着中美雙方加強信任的方向發展。 所以中國內部的變化對中美關係的正面發展尤關重要!不能不承認,30年過後,美國的民意對中國的好感度確實發生了巨大的負面變化!而苦心經營20年的孔子學院,以推廣中華文化為宗旨,也竟然一個接一個地被迫關閉!
因此,從美國政府高官到普通民眾,美國與中國針鋒相對的時代似乎已經沒有回頭路,美國毫無節制地讓中美兩國關係不斷地滑向愈來愈危險的境地,這到底是特朗普為11月大選而選擇的短期選舉戰略,還是特朗普的白宮對華鷹派一次全新的世界戰略大調整。答案應該是不言自明的。
特朗普恐怕難逃老布殊的命運
回答這個問題簡單而又複雜。這絕對不是個別因素主導的變局,儘管特朗普對這個戰略的首肯是出自自己的個人目的和需要,但隱藏在這背後的戰略佈局調整則是美國對中國的重新認識和對重塑世界格局的一次重大企圖。這是對中國過去幾年意圖在全球範圍內努力增強影響力的一次全面的反擊,因此即使特朗普出局,拜登入局,中美關係的基本趨勢已經難以逆轉,而如今特朗普比任何時候都有更大的可能重蹈老布殊的命運,在第一次海灣戰爭之後,老布殊的支援率如日中天,最後卻敗於來自阿肯色州名氣不大的克林頓。
無疑這是特朗普和他的競選團隊以及白宮內部鷹派一同精心策劃的為美國總統大選做準備的選戰策略。2020年美國大選是過去幾十年裏最難以預測的一次大選,當年無論是奧巴馬還是特朗普入主白宮,我都大膽預測成真,但這次特朗普則面對在任總統無法重新當選的極大可能性。2008年,奧巴馬以「變革」為口號打動了無數美國人,特別是美國年輕人,在美國面對反恐兩場戰爭(阿富汗和伊拉克)之後的失落,奧巴馬的競選口號讓美國民眾看到了變革的希望,而且給了希望創造歷史的美國人創造歷史的機會。
2016年,美國選民並沒有在奧巴馬八年的白宮歲月裏感受到華盛頓的「改變」,而面對美國在全球化中日漸衰落的趨勢,特朗普的「美國優先」,以及「讓美國再次偉大」,便打動了眾多藍領和右翼白人,以及為數不少的亞裔人士。如果這次大選特朗普的對手有如1992年的克林頓,他重複老布殊結局而失去連任的機會是鐵板釘釘的事了。問題是民主黨的另一個老人拜登,雖然在民調上大幅領先,但是在目前並不能排除特朗普的支援者中有眾多沉默的大多數,因為新冠疫情而沒有在民調中表達自己的意見。
因此在面對400多萬美國人染病的情況之下,美國的經濟復甦在短時間內已不可能。一方面特朗普的連任計劃系於新冠肺炎在未來3個月內的控制情況,另一方面他的競選戰略則必須回到過去40年的美國總統大選的一個主題:中國。在這一背景之下,特朗普對抖音等中國企業幾近毫無法律基礎和瘋狂的封殺,就是一個證明,因此中美的角力在美國總統選舉之前將會進一步惡化,則也是無需預測的事實。但外交問題其實從來不是美國總統大選的關鍵議題。
問題在於中美兩國在已經失去互信,甚至失去官方接觸的這一時刻,還有沒有任何措施阻止這一列車衝向懸崖峭壁?任何事物的糾正都有其規律,物極必反!在中美關係還沒有走到最為極端的另一邊時,自由落體的中美關係是否依舊無法停止相互間的摧殘?!
那我們將有可能看到什麼樣的結局?如今任何對中美關係的預測,早已超越了我們原有的想像力和最壞的可能性。
因此,目前中美關係的大格局絕非選戰造成的。給出這個答案絕對容易和簡單,但解決這個問題的答案卻是艱難的。
「中國」逃不脫的美國總統大選二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