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錄片《懷抱》借靈山聖境的超自然力來批評工業污染,故事片《老狗》則揭去西藏的神秘面紗以抗拒商品潮流。《老狗》是國內第一位藏語電影導演萬瑪才旦繼《靜靜的嘛呢石》(2006)和《尋找智美更登》(2007)後第三部長片,獲第35屆香港國際電影節亞洲數碼金獎等殊榮(註1)。
傳統牧民價值觀念與商品潮流
影片以日常化的敘事取代戲劇化的情節,以緩慢的節奏,沒有配樂的同步錄音(只有街上播放的藏語流行曲),像紀錄片那樣,平淡地講述安多藏區普通牧民家庭簡單的生活片段。電影裏沒有一般觀眾或遊客期待的雄渾雪峰,有的是泥濘的小城街道和鐵網圍繞的荒草牧場。片名《老狗》指的是藏獒——現今最昂貴的稀世名犬,黑市上曾熱炒至160萬美金——也暗指老牧人以及他面對這個拜金時代(表現為喧鬧的假冒金鍊電視廣告)仍頑固地懷抱着的傳統牧民價值觀念。
長篇小說《藏獒》三部曲(2005-2008,小島正幸2011年動畫片《藏獒多吉》原著)的作者楊志軍在其散文集《藏獒的精神》開首一章就感慨道:「這些年,我常去草原,但無論走到哪裏,都很少聽到藏獒的故事。所聽到、看到的,都是如何搜羅、販運、買賣藏獒,以及牠們高得驚人的身價。藏獒有了身價,卻沒有了故事,好歟?壞歟?」(註2)按照楊氏的說法,藏獒演變自1千多萬年前的喜馬拉雅山巨型古鬣犬,6000年前才被馴化,藏人稱之為「森格」(獅子),漢人謂之「龍狗」,皆言其兇猛神武。藏獒是藏族史詩《格薩爾王傳》裏的戰神,是傳說中成吉思汗的猛犬軍團,據說還是歐西各國大型工作犬的祖先。
《老狗》也許是這個高原犬種的終極篇,但其主題無關藏獒的神話傳說,而是牠們的商品化。隨着市場需求與日俱增,價格飆升,老牧人村裏的藏獒幾被盜盡。兒子貢布尋思老狗與其被偷,不如乾脆以3000元人民幣賣給漢族狗販子老王。老牧人知悉,立馬找鎮上當公安的外甥贖回。此後,同村獵手的兒子屢次出價收購,從4000一直抬到2萬,老牧人就是不賣。老狗半夜遭人下毒,老牧人於是放狗歸山,旋即又被老王拐走,貢布因此打傷老王而被捕(註3)。貢布是無業游民,如今又遭拘留,但最讓老人家擔心的是他婚後一直沒有生育。老牧人批評獵人的孩子沒有繼承他爸爸愛惜藏獒的傳統,而他自己的兒子卻連傳宗接代也辦不到。在中國統治下,藏族年輕的一代不止不學無術,而且不育無後。
悼逝去的遊牧精神 抗侵入的市場經濟
純種藏獒在高原上買少見少,被賣到城裏當寵物供着,梳洗用藥。從冰封的雪山被流放到潮熱的海邊,從險惡的野狼雪豹崇山峻嶺被移居到舒適的地毯轎車都市環境,這些山狗正從牧羊犬退化為家犬,從藏民的家庭成員物化為富人的身份象徵。但電影中老狗的厄運並非如此:老牧人最終又把牠領回山上,用鐵鏈結束其塵世生命。畫面上既無血跡亦無屍體,只有持續急速的呼吸聲和拉緊顫動的鐵索鏈暗示着老狗徒勞的掙扎。這最後一場戲是長達七分鐘的死寂,以老人孤獨的駝背慢慢步向蒼穹告終。老狗之死,借用王磊的話,維護了「狗的尊嚴、老人的尊嚴」(註4)。《老狗》哀悼逝去的遊牧精神,同時抗議入侵的市場經濟。這個沉默、沉重的結局有力地暗喻了藏區的生存困境,批判了中國的資本主義。片尾畢竟難逃刪剪的命運,電影才得以在國內解禁。
羅貴祥指出:「經濟發達只會使當地族群進一步邊緣化。」(註5)漢族殖民對藏地的經濟剝削在《老狗》中呈現為相差20倍的叫價(漢族狗販的1000元對比藏族買家的2萬塊),在《懷抱》裏則關注到環境保護與工業發展相衝突的生態問題。無獨有偶,兩齣藏語電影均講到兩代藏民的故事:兩位父親試圖保守古老的傳統,兩個兒子又能否繼承?
註1:萬瑪才旦的第四部長片《五彩神箭》(2014)最近在香港亞洲電影節公映。
註2:楊志軍:《藏獒的精神》(北京: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2),頁21。
註3:萬瑪才旦早前的短片《草原》(2004)也曾講述盜竊放生旄牛的故事。這種情節一再出現,反映了傳統宗教及價值觀在今天利慾熏心下之破產。
註4:賴一芃整理:〈萬瑪才旦導演與策展人王磊的對話〉,深圳華僑城創意文化園,2014年4月12日,打印稿。值得注意的是,萬瑪才旦的短篇小說處女作即為〈人與狗〉。
註5:羅貴祥:〈在多民族中國在俗世界裏尋找佛陀——對萬瑪才旦電影的反射閱讀〉(Finding Buddha in the Secular World of a Multinational China: A Reflexive Reading of Pema Tseden’s Films),越界西藏——萬瑪才旦電影、小說與翻譯國際研討會宣讀論文,香港浸會大學,2014年10月30日。引文為筆者中譯。
圖片:作者提供
山神和山狗 ──藏語電影對物質文明與市場經濟之批判(下)